10锁尔长命
“沉香,你太不听话了。”神威千重的男人如罗刹一般拦住了少年的去路,以长辈的姿态规训少年,他看似气定神闲地轻摇手中折扇,实则早已对少年的一意孤行心怀不满。
“听话?我要真听了你的话,我娘就出不来了!”少年年轻气盛,一身嶙峋傲骨,纵使是面对长辈,他既自觉占理,便没有退让的可能。
男人态度冷漠,听他这话周身肃杀,语气也狠厉了几分,“别以为我曾经对你好过,就不会杀了你。”
“……”少年一时无话,一闪而过的惧怕很快被难以置信代替,他将血缘亲情看得极重,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男人也与他相同,且他觉得他们血浓于水,自己在男人心中必然有一定的分量,乍然听他亲口说出这绝情之语,难免诧异、失落,故而在怔愣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你真下得了手杀我?”
男人闻听此言,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微微转过身直面少年,看进他清澈明亮的眼底,略微向前几步朝他靠近,东海四公主见状,立即张开手臂将少年护在身后,面带戒备与警惕,丝毫不敢分神,男人脚步停顿,不再上前,仅是垂眸看了一眼四公主保护少年的动作,转眼又将视线移到少年略显惊慌的脸上,利诱道:“若你现在回头,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拱手奉上你想要的一切。无论是荣华富贵,抑或是庙堂仕途,一应任你挑选,你可要想清楚了。”
少年嗤之以鼻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绝对不会回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将这些身外之物视若珍宝?!”
此话一出,男人艴然不悦,他刚愎自用也好,傲慢自持也罢,再怎样目空一切,也自是难以承受被心中疼爱的孩子讥讽,他压低眼睑,连称了两声“好”字,道:“那你就别怪舅舅心狠了。”他已然恼羞成怒,被少年的一番话气昏了头,当下喝令哮天犬道:“哮天犬!给我将他碎尸万段!”
哮天犬不是看不见男人眼中的不忍与泪花,他更清楚自己先前对少年动杀心的时候挨了男人多少刑杖,饶是事情败露少年背井离乡一心救母致使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也从未对他下过诛杀令,故而男人今日这话,哮天犬是半信半疑的,“主人,您……真要杀啊?”
“杨戬!”四公主见他决绝强硬,虽然焦急,但她深知此刻万不能再跟杨戬硬碰硬,只能打感情牌,“你别忘了,你和沉香可是有血缘之亲的!你真要对你的亲外甥赶尽杀绝吗?!”
杨戬并未理会四公主,他与沉香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倒也无需旁人提醒,他自己便是时时刻刻铭记在心,气话只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当然舍不得残害他杨家的唯一血脉、他妹妹的亲生骨肉,又在看到这孩子眼中的一汪泪水时软了心肠,一时剑眉颦蹙,缄默不语。
沉香两眼清泪泛滥,愤恨与失望交织翻腾,蒙在外层自成罗网。昔日待他如父如母的长辈一朝换了副狰狞面孔,昨日温柔似水,今日竟就要将他碎尸万段。他倔强地朝杨戬怒目而视,对方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早早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他对此已然不甚在意,只是将手伸进衣襟里,将杨戬先前送给他的长命锁掏出来,一掌宽的金锁被他死死捏在手心,将那处皮肉硌得发白。
攥紧的手须臾松缓,沉香握着金锁奋力拉拽,红绳“啪!”一声断开,他将这金锁狠狠一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铛!”地摔在杨戬面前的空地上,金锁一角被磕得变了形,但因隐藏在杂草间,沉香不曾发现。
金光灼目,杨戬神色冷怔地看着被沉香丢弃的长命锁,耳边乱音嗡嗡作响,竟要他如鲠在喉,难言只字片语。
“什么血缘之亲!我才不是你外甥,我也没有你这种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舅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唤你一声舅舅!你要杀便杀!我不怕你!”沉香梗着脖子同他吼道,年纪虽小,气势却不弱。
“……”杨戬哽咽道:“你也逼我,就像你娘当初逼我一样。”
四公主愤愤不平道:“他怎么逼你了?小孩子想见母亲有什么不对……”
“这关你什么事?!”杨戬本就在气头上,一家子的纠葛却总被外人插手,难免惹他不快,又听了沉香这近乎恩断义绝的话,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正好四公主首当其冲,一番话被杨戬厉声打断,霎时不敢再多言。杨戬显然怒火未消,“你可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此番行径势必连累你东海一族,你若不想全族覆没,还是趁早少管闲事的好!”
四公主脸色骤变,她何尝听不出杨戬是在拿她的族人要挟于她。
“杨戬!这件事跟四姨母、东海都不相干!你要杀就杀我!”
杨戬:“你不怕死?”
“我怕!但我偏偏不怕死在你手里!”
……
二更天,夜凉如水,宅院里堆石叠山,河堤横断水面,浮廊可渡,曲溪绝涧,乱石为岸如犬牙参差。晚间一捧月光斜照廊柱,宛若空明水落。沉香不知不觉走到这清雅小筑,目光所及处一水的灰墙黛瓦,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沉香生了杨戬一天的气,到晚突然发觉后颈沉重,胸前坠着的饰物摇摇晃晃,隔着几层衣料将肤肉烙得滚烫,才想起自己脖子上长年累月佩戴的长命锁,又自然而然地忆起当年与杨戬决裂时,他一时冲动,狠心将其抛掷在他脚下之事,后来真相大白,他们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生活,他在某一年生辰之日,主动向杨戬要回了这时常萦绕在他心头的长命锁,所幸,它仍完好无损,一如他和杨戬的亲情,离箭回弦,覆水也还。
可时至今日,他却不得不怀疑,杨戬将这沉甸甸的金锁缚在他身,究竟是想锁住他的生命,还是锁住他的自由。
气闷之余,沉香再一次扔掉长命锁用以发泄,拳头大小的金块子当啷!“一声砸到柱础上,碰撞出清晰脆响,这系着红绳的金锁便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孤零零地躺到了青石板上,明明是死物,却让人觉得它正在苟延残喘、求他垂怜。
这长命锁的主人不像是他,更像是杨戬。
沉香又不忍心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将它重拾回来托于掌心,锁身正面雕刻的“玉堂富贵”四字被划花了,严重到看不清原本面貌,他心神慌乱,赶忙在受损的地方不住擦拭,期盼徒手便能抹去这划痕。
可缺口与脏污不能混为一谈,他再如何挽救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沉香手足无措了,他愁眉苦脸地捧着金锁,指尖在剔地起突上来回摩挲,有些失魂落魄。
时至今日,他仍不知,为何本被他弃如敝屣之物,他一向杨戬要就能失而复得,也不知杨戬这样一位恨不得将天下最完美无瑕的事物奉送到他面前的长辈,昔年为何会送他一枚粗制滥造的饰物。
他看不尽杨戬含蓄的情意,无论是舐犊之情还是那不该衍生却发荣滋长的感情,他都不曾挖掘透彻,非要将杨戬这个人的皮肉撕扯分离,再将他的骨头一根根凿开,连带着骨髓都一览无余,才能窥见其一二心思。
一直以来,沉香都在苦苦纠结杨戬为何偏偏会爱上他,他直截了当提出疑问,得到的却是对方的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他只能自行思索,得到的结果便是——杨戬太孤独。父母早逝,兄长亡故,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然家庭美满,他来华山小住一段时日后,便又要回到那高不胜寒的三十三重天,守在一座古老庄严、砖瓦覆霜的殿宇里不得脱身,身是自由身,心是笼中鸟。
故而他有时又会反思,是不是他给予杨戬的亲情太微薄,才让他期盼在别的情感上得到更多。
殊不知他又钻了死胡同。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