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一声舅
从明亮宽敞的窗户向外望去,河套上那片杨树像林立的黑炭一般在夕阳的余晖中热烈地燃烧。墙头上的家雀一跳一跃,时而低头啄食几下。柳婶儿知道它是在找掉进水泥缝里的玉米粒或者高粱粒子,收秋时那上面晒过大豆高粱和玉米,所以多少会留下一点儿粮食。她想一到了冬天这野物也不容易,前几天下的雪刚化就出来找吃的了,看它缩着身子一定是很冷的。她放下正织的毛衣出了屋奔前院而去。她要去抱柴禾,该做晚饭了。一到院子,那只家雀便“忒”地一声飞走了。这倒让她有点儿不好受,仿佛是她有意害得家雀填不饱肚子。她心里咯噔一下就想起了儿子志远,不知道他现在吃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有没有吃饱。也不知道北京的伙食好不好,儿子一向挑食,吃起饭来像鸡啄米似的挑挑拣拣,一顿饭下来吃不了一个馒头,所以长成了一副细细长长的身躯。好看是好看,可光好看有啥用,半袋麦子都扛不起呢!她在心底埋怨想念儿子的功夫正好抱了一堆苇柴放到了灶前。刷净锅,添了水,又把昨天蒸的馒头中午吃剩的粉条炖白菜放到屉上之后便盖上了锅盖。点着火,她坐在小板凳上拿火棍一下下往里添柴。晒干的苇叶苇根很好烧,这都是她空闲时到收割后的苇场上弄回来的。家里地不少,按说不缺烧儿,不过自从家里养了牛之后,那些麦秸啊玉米秸啊全都铡碎了喂牛,所以一有空闲她便到苇塘去耧苇叶或者去河埝上耧树叶。家里的两头母牛今年功劳不小,都下了牛,一头公一头母两个牛犊卖了六千多块钱呢,正好填补了儿子学电脑花去的钱。儿子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普通高中,他上着没多大劲,家里也不指望他考上大学,于是两下一商量便去了城里的电脑学校,那里只要一年半就能拿到中专毕业证。拿到毕业证后,儿子找了两个来月的工作,结果一个中意的都没找到。父母知道他是因为想去北京才对县城里的工作瞧不上,为此也劝过几句。可儿子总摆出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表情,对他们梗着脖子。要是赶上吃饭,他肯定筷子一撂,转身就不见了踪影,因此两口子就再没说过他。巧的是上个月儿子在北京的同学来了一个电话,让儿子到北京去工作,说他们公司正缺人手。儿子满脸兴奋,挂了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地走了一道。女孩说,买这么多好吃的,你回家吗?他说是的。女孩问他家在哪里,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家。他如实相告,又问女孩是哪里人。女孩说,离得近真好,我家在攀枝花,远着呢,一年才能回去一次。他不知道攀枝花在哪儿,只觉得女孩说话很好听,绵绵的,还带着一点儿尾音。柳志远在县城住了一宿,星期六上午坐了最早的一趟班车赶往家中。汽车只能到镇上,在镇上下了车,他到原来的同学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回家。一路上除了空旷萧索的田野便是光秃秃的树林,再不就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离开一个多月再回来,家乡给他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疏离,好像有许多需要倾诉却又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保持沉默。到家时都快十一点了,刚进院子就闻到了浓浓的肉香。柳志远使劲儿吸吸鼻子,肚子里的馋虫马上就被勾引出来了。门口停着姐夫的摩托,他就知道是大姐回家了,于是还没叫爸妈,先喊了一声姐。话音刚落,厨房的门被推开了,一股白色的哈气喷薄而出,顺着门框扶摇而上。大姐和姐夫从水蒸气中走了出来,姐夫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回来了?他点点头,叫了一声姐夫。大姐腆着肚子,看着他欲言又止,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知道大姐又犯了儿女情长的毛病,记得他去县城上学那年隔了一个多月才回家时,大姐也是这样的表情。聚散离合本是人生常事,这年头谁会因为贪恋亲情而耽误前途呢,谁又甘心总生活在父母的荫翳之下呢?出去闯闯是必然的,就像小鸟长大了要飞出老巢一样。柳志远觉得习惯了就好,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大姐都没把这个问题想开,也许是她从来没有单独在外地生活过的原因吧!进了屋,饭桌已经放好了。父亲和母亲也都从厨房来到了屋内,围着他问东问西。看这小脸儿冻得,红萝卜似的,母亲说着便抬起手要摸他的脸,他一下躲开了。母亲嗔怪道,这孩子,出去几天还学会眼生了,连妈都不让碰了。大姐凑笑话道,那是自然,小时候让您摸摸亲亲都没事儿,长大了就专门留给一个人了。母亲紧跟着递上了话,快跟我们说说,找到那个人了吗?柳志远习惯了在宿舍里谈论的话题范畴,冷不丁地回归到家庭氛围中竟有些不适应,只一味低着头笑,接着又摇了摇头,那样子倒不像是这家里的一员了。为了避免尴尬,他把从北京买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于是大家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到了烤鸭果脯等东西上面。父亲说,晌午就不吃烤鸭了,又是烧鱼又是炖鸡的,鸭子留着晚上再吃吧!母亲说,那不行,晓东他们俩也不住这儿,晚上该吃不着了。凤娟说,晚上吃吧,没事的,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儿下午让晓东来接我。父亲说,那晓东不还是吃不着?他望着新姑爷说这句话,好像是想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决定这个鸭子到底何时吃。杨晓东觉得吃不吃都一样,他又不是那么在乎吃的人。他刚想开口,柳志远先说话了。他说,就中午吃吧,趁我姐夫在这儿切切搁锅里热一下就好了,什么佐料都别放,要不就不是原味儿了。还是他的话权威,这么一说,父母都没有了异议,提着烤鸭去了厨房。杨晓东讪讪的,带着摆了半天的笑意跟柳志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柳凤娟则坐在弟弟旁边,听着他们说话,不时插上一两句。柳志远知道姐夫从来没有出去打过工,一直追集卖些小商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县城以东的鸦鸿桥批发市场。他不理解也不欣赏姐夫这种甘愿在乡下过安稳日子的生活态度,觉得他缺乏激情和勇气。他是有点儿瞧不起杨晓东的,但碍于自己的亲姐姐,他不好表现出来。可谈话的热情依然提不起来,到底心境不同,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丰盛的午饭终于做好了,鸡鸭鱼肉整整摆满一桌子。吃饭时,父母不断把他们自认为是好部位的肉夹给柳志远,偶尔也往杨晓东碗里夹,让他别客气多吃肉和菜。杨晓东答应着,一旦遇到特殊地方的肉就夹到柳凤娟碗里。他知道自己的老婆爱啃翅膀和脖子,于是夹了一截鸭脖子给她,正好被柳婶儿看到了。她说,要是以前肯定不让吃,有例儿,人家说怀着孩子吃鸭脖子将来生的孩子也会像鸭子一样来回伸脖子。柳叔正嗍着一块儿骨头,他皱眉道,哪有那么多说道儿,甭听你妈的,该吃吃该补补,多吃点儿。柳志远一句话也不说,柳婶儿便问他公司的伙食好不好,吃的都是啥。他不想把那边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于是适当进行了夸张,说盒饭很好,一荤两素每天都有肉。父亲便说,那可比家里强多了,你们厂子里都干些啥事儿呀?柳志远纠正道,爸,我们不是工厂,是公司,我坐在电脑跟前打打电话敲敲键盘就算工作了,一点儿都不累。柳凤娟道,那可真轻松,还是多上点儿学好,你姐夫见天五点钟就得起来追集,冷天呵地一站就是多半天,手脚都冻坏了,还挣不了多少钱,你可得好好干!柳婶儿道,是啊,当初学电脑是对了,要是跟着小超去他爸的工地肯定受累。吃过饭,柳叔躺了一会儿又出去买破烂儿了,尽管大家都劝他歇半天再去,可他就是不听。他说,我野惯了,一天不出去转转就不舒心,我早点儿回来还不中吗?说完,他跨上车子走了。柳婶儿知道他这人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加起来耽误了整整一天,他肯定早已疼惜得嘬牙花子了,只是儿子在家,他不肯表现出来而已。她想,现在儿子赚钱了,往后负担多少可以减轻点儿,至少可以不要让柳叔再如此卖命地干了,又不是年轻人,岁数在那儿摆着呢,该适当地歇歇了。新姑爷又待了一会儿也回去了,说好明天下午来接柳凤娟,这样家里就只剩下娘仨了。柳志远打开v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