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爬起来,坐好,没有还手,但心里升起一股奇妙的衝动。
「康海伦,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
「不要再说了!!」
又是一脚踢来。我没有闪躲,让她尽情地又踢又揍,直到鼻青脸肿滚到河堤下面的草丛里。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一点也不想当我的女朋友,她不是那种可以被当成女朋友的人。不过知道和觉悟往往有段距离,被她这样痛殴一顿似乎有一种安心感,觉得只要将她放在正确的位置就永远不会失去她。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上河堤。
小海坐在地上,将脸埋在併拢的膝盖。我知道她哭了。我摸摸她的头说:「别哭了,我没那么容易被打死。如果你还是不爽可以继续揍我。」
她没抬头,带着哭嗓说:「我警告你,下次再说那种话我真的会杀了你。」
「好啦!以后不会再说了,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们去看电影,今天《回到未来》上映了唷!」
虽然已经相隔许多年,但那天堤岸边的风景,那夕阳,依然记忆如新。那是小海唯一一次揍我,好像生命中的某个开关,将整个人生切换到另一种型态。
如果那时小海没揍我,让我把话说完,今天又会是如何呢?我当时究竟会说出甚么话呢?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高中毕业时我才得知小海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女儿。她决定自立自强,不再回到那个家。
她住在学校宿舍,靠打工赚学费,虽然在国际数学竞赛得到奖学金,但手头还是经常拮据。我好几次提到要资助她,她总是笑着说不必,只要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你买单就好了。
那时我在南部服兵役,分发到野战部队,只要放假都会回台北找她,可是假实在太少了。小海经常写信给我,告诉我打工的事,学校的事,交了哪些朋友,那些课被当了,连生理期规不规律都逐一向我报告。
上大学以后小海似乎有些改变。虽然还是一样不用功,总是考前临时抱佛脚,成绩也都是低空飞过,但不像以前那么「野」了。也许是因为经济独立吧?毕竟要全盘负责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总得安分守己些。不过,在那「某种程度」以下,她也有另一种改变。
自从国二那次事件后,小海渐渐不再隐藏自己的性倾向。起初她会带着男装到学校,一放学就去厕所把女生制服换下来,到后来她在学校里也穿男生制服、上男厕,弄到父母都被叫来学校「恳谈」。有一段时间她真的很辛苦,别人的眼光、家人的眼光,这些都无法完全忽视,几乎令她窒息。因此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必须以夸张的方式表现自己才能得到平衡,这种方式就是和我一起「泡妞」。
上高中以后,周遭的压力稍微舒缓了,不再需要以「不良少年」的姿态去抵抗,但小海从我这里模仿到的「花花公子」形象却也逐渐成形。我们经常流连在舞厅、溜冰场、保龄球馆,甚至连只招待成年人的酒吧也是我们泡妞的场所。我们两人一组,专找成对的美女搭訕,凭着出色的外貌和风趣机伶的谈吐,着实掳获许多女孩子的心和肉体。小海似乎渐渐确认这才是最理想的男性形象,在每一次的泡妞行动中逐渐把自己确立为一个男人。
上大学后我不在她的身边,泡妞二人组解散了,但她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男生」,举止言谈愈来愈瀟洒豪迈,简直就像另一个我似的。
我无法向她澄清这不是真实的我,毕竟我们都还是正在成长的孩子,一点一滴型塑自己,造就自己的品质。我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成为一个无法去「爱」的人,这是我无法给她的。
可我的担心是多馀的,小海并没有丧失爱的能力。在那个晴朗的夏日午后,小海见到姜珮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爱上了。
姜珮,这个倒行逆施的女人,让康海伦二十一年来的人生就此陷落。
我很难说清楚当时的感觉,是后悔吗?
或许不该后悔,毕竟能够痛快淋漓爱一场也是幸福的,总比不死不活、随波逐流好多了。
那天我泡在海水里随波逐流,远远望着她俩抱在一起,心中五味杂陈。我当然可以衝上前大骂「不准碰我马子」之类的蠢话,但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小海这辈子第一次的恋爱,我该怎么迎接呢?
想着想着,我不禁狂笑起来。我也不晓得自己为甚么笑,只觉得胸中满溢的情绪如果不用大笑来发洩,就只能大哭了。
我的笑,惹起附近几个正准备衝浪的比基尼辣妹的注意。她们好奇地观察我,又被我解读出「快来泡我」的讯号。我顺势跟一群辣妹交际起来,将自己取悦女性的才能彻底贡献给大家,即使这群人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我贡献的理由。
说她们是「庸脂俗粉」似乎太恶劣了,然而要在那片偌大的海滩上找寻值得取悦的人,也就只有两个而已。望着两人,我卑微地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算得上一种贡献。
小海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激动,标准的一见钟情,站在她身边几乎能隔着皮肉听见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平常她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即使喝了酒,但那天她脸上的红晕始终退不去,我好几次都看呆了,她却没发现──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姜珮一个人身上。
姜珮又是怎么想呢?她喜欢小海吗?
姜珮是我看不穿的人,我无法解读她的讯号,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和她相遇在柏青哥店。
柏青哥(パチンコ)是一种日本传来的钢珠游戏,藉由投入钢珠的随机滚动產生更多钢珠,得到的钢珠可以兑换奖品。由于带有赌博性质,政府规定不可以直接在店内拿钢珠换钱,因此店家往往在隔壁另外开一间店铺,专门收买客人赢得的奖品,其实等于变相赌博。
这种游戏在台湾曾经风行一时,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只有无聊的家庭主妇和无业游民会流连其中。
我不是去玩柏青哥的。那家店后方的办公室里有秘密通道,通往地下室的赌场。为了避免查缉只招待熟客,像我这种富家少爷是相当受欢迎的,但一般人即使天天上柏青哥店也永远不会发现脚底下另有玄机。
那里才是真正的赌博,输赢动輒上百万,有人甚至在一夜之间倾家荡產。我偶尔会去这种地方消耗多馀的金钱。
那天,我输光身上所有的钱,离开时穿越柏青哥店,注意到正在玩柏青哥的姜珮。
她独自一人缩在椅子上,瘦瘦小小的身躯好像猫咪似的,在巨大的机台前显得好孤单。
赌徒也有各式各样。有的杀气腾腾彷彿连命都可以拿来下注;有的胸有成竹,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也有赌得可怜兮兮,决定只要下一把能翻本就从此戒赌;还有根本不在乎输赢,纯粹找刺激找乐子。我属于最后一种。
姜珮呢?我看不透她。在我眼中,她只是孤零零坐在机台前发呆。
她一隻脚脱了鞋踩在椅子上,膝盖托着下巴,偶尔慵懒地吞吐菸雾。由于大腿挤压胸部,巨乳从洋装的宽袖口露出一大包,看得出没穿内衣。这风景不只有我注意到了,旁边两个小混混也注意到了。
说他们是小混混,其实两个年纪都不算小。正因为年纪一大把了还模仿年轻人的打扮,更让人觉得是小混混。
混混甲上前笑着问:「小美眉,一个人啊?」
如果连一看就知道的事也要问,就不必浪费时间回答了。果然,姜珮完全没反应。
混混乙接着又说:「我们去唱歌好不好?交个朋友嘛!」
两个人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