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 章番外四
攥着
拳,重重喘息几声方才平復了心绪。他闭了闭眼,将扔在地上的信纸捡起来抚平,仔细收入信封之中放好,又轻声道:“从来都是我听命于你,如今也该让我一回。你我二人纠缠自你而始,至我方终。我不说结束,便不算结束。”
出了邺京,薛无衣一路向北行。
七八月的时节,天气正热着,他难得自在些,不用再裹着厚重的披风,只穿了一件略微厚实的青色袍子,长髮用一根髮带随意系在脑后,穿过繁盛的街市,如同寻常人一般悠閒漫步。
霁雪撑着伞跟在他身后,冷着一张脸叫他回马车上去。
“你身体弱,受不得热。”
薛无衣无奈地笑:“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如今时日无多,你总要叫我自在活一回。”霁雪抿唇沉默,到底没有再劝
。薛无衣背着手,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之中閒逛,瞧见什么新鲜好玩的都要凑上去看一看,脸上的笑容极盛,霁雪很少见他这么笑过。
“这簪子倒是不错。”她正出神时,薛无衣拿起一隻簪子递到她面前,笑道:“你试试。”霁雪年幼学医,这些年只苦心钻研医术,虽然
生了一副好容貌,却极少打理。她素来不喜欢这些头面首饰,嫌弃碍事。但这是薛无衣递过来的,她望着他的笑容,不愿拂了他的好意,接过去簪在发间。
一旁的摊主极力称讚:“小姐天生丽质,这簪子配您。”
薛无衣也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妹子从小生得好看,就是不爱打扮。”摊主
顺着他的话夸道:“小姐就是不打扮也这般好看,要是打扮起来,那岂不是天仙了!”一边说这一边又把几样最贵的头面拿出来给薛无衣看。
这摊位不大,头面倒是挺别緻,薛无衣瞧着都不错,便掏银子买了下来,一边递银子一边斜着霁雪道:“我这妹子哪儿都好,就是总不肯成亲。我身子又不好,就担心哪日我不在了,有人欺负她。”
摊主会看眼色,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便笑了笑没接话。给他们将头面妥善包了起来。
薛无衣接过来拎在手里,又慢吞吞地去别处逛。没半天功夫,手里已经拎了一大堆东西。头面首饰,衣裳布料,甚至还有许多新鲜吃食……待两人逛完返程时,天边晚霞已经如火烧。
买的东西太多,薛无衣身子弱不能负重,也不肯让霁雪动手。便雇了个挑夫担着回客栈。
两人半路无话,快到客栈时,薛无衣忽然停下脚步,瞧着远处的夕阳道:“东西都买齐了,明日你便启程回西蜣吧。”霁雪眼皮一跳
,顿时冷了脸:“我跟着你。”
薛无衣背着手,没有转身看她,语调依旧不紧不慢:“我在载虢置办了一栋宅子,还有三间商舖和两座田庄,这都是无人知晓的私产,本是给你准备的陪嫁,原是想等你出嫁时再交给你,但那一日我大约是看不到了,便先给了你。地契我都放在宅子的书房里,你去了便能寻到。”
霁雪还是说:“我要跟着你。”
薛无衣道:“如今商阙为西蜣王,便是没有我,他应当也会照拂你一二。只是你的夫婿我是不能给你掌眼了,不过我这些年来寻到了二三个宋家当年倖存的老人,都安置在了田庄上……” “别哭,”他
缓缓转过身来,掏出帕子动作轻柔地为霁雪把颊边泪水擦干,柔声道:“大哥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能遇到良人,就成亲生子,美满地过一生。”
霁雪红着眼眶,哽咽道:“那你呢?”
“我啊?”薛无衣将帕子收进怀中,洒脱一笑:“我自然是逍遥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商阙若是问起来呢?”霁雪一眨不眨地凝着他。
薛无衣垂首抚了抚衣襟,再抬头脸上笑容毫无滞涩:“你便告诉他,我去云游四方,代他实现年少心愿了。也叫他务必代我将西蜣治理好。 ”
霁雪凝他半晌,垂眸负气走在了他的前面。
两人在雍州停留了五日,最后一日时,霁雪到底是不甘不愿地离开了。薛无衣连马车和护卫都给她备好了。看着薛无衣云淡风轻的神色,她既感动,又愤恨。
她与薛无衣相处这些年,这个人总是这样。执拗任性,从来只有旁人向他妥协的份。
马车和护卫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霁雪将这几日赶製出来的药丸一瓶瓶拿出来,叮嘱他效用。最后实在不放心,又将药方写下来一併塞给他,冷声道:“你每新到一个地方,便要给我写信。我若是收不到你的信,便去寻商阙。我寻不到你,商阙总能寻到。”
“知道了知道了。”薛无衣将药丸都收起来,亲自送她上马车。
霁雪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掀开车帘恳求地看着他:“我想陪着你。”薛无衣隔着车窗与她对视,午间明亮
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几近透明。微风吹过,青色衣摆微微晃动,他如青竹挺立,神情也如青竹坚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最后一段路,我想自己走。”霁雪神情微恸,最终一言不发
地放下了车帘。
护卫驾着马车缓缓远去,薛无衣停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了,方才转身回去。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终于再无牵挂,可以干干净净地来,清清静静地走。
隔日,薛无衣买了一匹老马,带上简单的行囊便继续向北出发。霁雪留下的那些药丸他没舍得扔,却也没打算再吃。这些年来他吃药如同饮水,日復一日从不间断。就连西蜣最苦涩的茶叶,在他喝来,也是甜的。从前有不对付的官员背地嘲讽他,说他煮茶熏香也掩盖不住满身血腥味。然而这些人不知道,他煮茶熏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上浓重的药味罢了。
他的病除了他与霁雪二人,几乎无人知晓。他对外从来只说自己先天不足,天生体弱。时候长了,竟然再无人记得,他十五岁之前,骑术也曾得过先王嘉奖。
真真是岁月易改,人性易忘。
低低地咳嗽几声,薛无衣坐在马上,拿起腰间酒壶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痒意,微微瞇起眼笑道:“走吧,我们去雁州看看。”从前总
听闻北战王夫夫将雁州治理的极好,从苦寒之地成了北地绿洲,他早就想去看看,如今总算有了机会。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商阙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
商阙白日里要在朝堂上面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了晚上,便悄悄出宫,去丞相府煮茶静心。那柄青竹扇被他随身带着,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把玩的次数越多,越能明了薛无衣的心情、
从前他从未主动去了解过薛无衣。
两人年少相遇,他倾心于他的聪慧与意气风发,也为他描绘的西蜣盛景动心。但越是如此,他就越发厌恶薛无衣后来层出不穷的卑劣手段。他觉得是薛无衣变了,变得阴险,狡诈,变得不择手段,没有底线。
他记忆里风光霁月的少年渐渐蒙了尘。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心里的悸动,他无法拒绝薛无衣的要求,也总对他描绘的未来心存希翼。但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又越发觉得厌恶。唾弃自己,也更憎恨他。
他与薛无衣的关係,就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交织中,如藤蔓纠缠,难解难分。他从前以为自己是恨多一点,但当他真正地直面内心,真正地去了解薛无衣,才发现原来是爱更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薛无衣早就已经融于他的骨血,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