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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回事,吴子裳有些怕贺姐姐的娘亲,拽住陶夫人衣角往婶母身后躲去。
陶夫人手背到身后安抚地柔拍阿裳后背,略显歉意应贺夫人话:“我这丫头怕生易害羞,您见笑。”
贺夫人请陶夫人去隔壁小客厅坐,赵睦独个进贺佳音闺阁。
屋中布置摆设皆简单,既无金银珠宝装点,亦无名家字画修饰,乍看不过寻常卧房,倘赵睦不识那束在月亮门两侧的鲛绡纱,半尺价百金,寻常勋爵府邸用不起的鲛绡纱。
再稍往里走,墙上显眼处挂着盏螃蟹花灯,赵睦认得。
今年初五时,小鱼儿舅舅托人给小鱼儿送了盏元宵鱼灯,阿裳羡慕,奈何阿裳没舅。
为不让阿裳难过,赵睦闻说此事后,温书之余弄来原材料自己查阅书籍动手捣鼓製作,愣是赶在元宵前做了两盏花灯出来,一盏螃蟹灯,一盏小滚灯。
螃蟹灯点亮之后会自己在地上爬,可惜赵睦技术不够,那螃蟹只会打着圈乱爬,张牙舞爪可好玩;滚灯製作简单,赵睦在上头画了画,是阿裳小时候几个调皮捣蛋的场景,譬如爬树掏鸟窝、譬如化身小恶魔撕她哥哥书本折纸玩。
阿裳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见到两盏灯后欢欣雀跃,最后她抱着滚灯,让哥哥把更新奇好玩的螃蟹灯送给贺姐姐。
没想到贺佳音把灯挂在房里。
病榻前横张屏风隔断,赵睦识趣停步屏风前,不知该说点什么,心想倘谢二在该多好,那厮活泼似顽猴,不会让场面尴尬,也不让话落地上。
果还是贺佳音先开口,弱弱一声:“你可以,进来些。”
“冒犯了。”赵睦克己守礼,低眉垂目越过屏风,低眉垂目站到病榻前。
浓重汤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久病沉积而成的苦霉味,赵睦往两边看去,寻找窗户。
不知赵睦此举何意,贺佳音道:“抱歉,屋里药味重。”
记得妹妹狮猫儿说过,久卧病者居室需勤开窗通风,保持屋内洁净,赵睦知贺佳音误解自己寻窗行为,亦无多言,提议道:“今个天好,微风,不燥,可想到屋外坐坐?我问过太医,可以。”
贺佳音很想答应,她用力睁着沉重眼皮看面前人,又想到自己卧床数日,身上难免会有异味,口是心非拒绝:“不了。”
“唔。”赵睦应,一时无话。
眼前人情况不好,来前母亲教她说好听话给贺佳音听,当实打实面对病人时,赵睦张不开嘴说那些假话。譬如,“安心养病,会好的”。
“赵延。”贺佳音气声唤,后头又说了句什么,约莫因没力气,声极低。
赵睦没听清楚,蹲下身子稍微靠近,低声轻柔:“什么?”
其实贺佳音见过赵睦这般侧着脸眉目温柔的样子,在那次金麒围猎夜宴上。
时赵睦带妹妹坐在少年区吃席,背景嘈杂,他妹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就这样稍微俯下身子侧耳靠近去询问。
他妹妹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什么,他笑,捏他妹妹脸颊,眉眼里亮晶晶,如同那夜的跳跃篝火,以及高远夜幕下的漫天星子。
贺佳音还看见,他妹妹专心吃烤鸡,一拿手鸡腿一手拿鸡翅,嘴里碎骨没处吐,左看右看找器皿,彼时赵延正和另一边人说话,漫不经心瞥过来眼,把手伸到吴子裳嘴前,他妹妹把碎骨头吐她哥哥手心里,自然而然。
“让阿裳不要哭。”贺佳音不知为何会在这般珍贵的相见里提及赵延妹妹,许是因方才那丫头来探望时,小心翼翼握起她手指,隻低低唤了声“姐姐”就小嘴一撇红起眼眶。
孩子心思总是单纯,那丫头见她为病痛折磨,竟然能设身处地心疼她,而不是想大多数人那样可怜她,贺佳音看得出来,这短短的十几年人生中,她看过太多目光,各种各样的,她不会看错。
“嗯,”赵睦轻点头:“阿裳很喜欢你。”
虽然你们统共没见过几面,阿裳确实喜欢你。
因赵睦稍微靠近来,贺佳音怕过分失礼,用力而粗重的呼吸放轻,吐纳慢下来,赵睦以为她不舒服,扭头看过来:“难受?”
这一双眼深邃而温柔,有着十四岁少年该有的明亮,以及不该有的深沉。
“没,”贺佳音喜欢看赵睦这副眉眼,虚弱吐音,唇边笑意浅浅:“能把,你的玉,送给我么?”
她指的定亲信物,一分为二而拿在赵睦手里的那份同心玉。
赵睦从怀里掏出信物,放进贺佳音手里。
夏衫薄,玉上所带温热是赵睦怀里温度,贺佳音挲摩同心玉,珍爱甚,“过后不要再,来看我了。”
“嗯。”赵睦低低应声,也不问为何,她太过聪敏,知道原因。
及笄年华的姑娘本容颜美好,而今为病痛折磨若此,不愿见外人是常情。
贺佳音贪婪地望赵睦,努力克制情绪仍是眼眶酸热:“清明,会去看我么?”
说着又补充:“我大抵会埋在个无邻地,日久难免信哩慌。”
赵睦小时跟三叔学汴都方言,“信哩慌”大约是“孤独”“寂寞”之类意思。贺佳音年十五,未出嫁,身故算夭折,又是女儿,不入贺氏坟茔。
“好,”赵睦应:“给你带喜欢的吃食,和城里新兴的玩意。”
她们在好好告别,趁着清醒好好告别,生死隻一回,得把想说的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