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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难,”皇帝感慨叹息,搓手道:“只是渟奴呐,这条路你不切切实实走一遭,许多事大爷没法同你说。”
言外之意,若你没这个实力杀出重围来到朕身边,朕如何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赵睦端坐旁边,稍微垂首,开口时心若擂鼓,紧张得指尖颤抖:“臣在南边,见过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
熙宁年以来,皇帝顺贺氏意致力恢復百业兴旺,甚至不惜牺牲国土主权。经过十余年发展,如今天下出现“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之巨大分化,若任这般分化继续下去,褐竿而起是贫者唯一出路,大周再次走到不得不变的岔路口。
赵睦此言,涉及朝廷禁忌——变法。她的三叔为此而死,熙宁百新惨烈告终。那年浮屠台上屠杀变法派,血积寸厚,大雨几日几夜衝刷不散,变法革新从此成为朝堂禁忌。
赵睦这一嘴提起,是冒着还没踏进官场就要断送仕途的风险。
万幸,皇帝未在这孩子面前选择装糊涂,他换下伪装久的慈眉善目,露出面具之下的威容俨肃:“一代人做一代人该做的事,阴谋诡计成不了大事和长久,而所谓长久,何为长久?”
赵睦撩袍跪倒皇帝面前,一个稽首重重磕下去:“千年史册,富贵如烟,仅为民之功不会被风沙吹褪颜色!”
这几句话三叔赵礼达札记所记,赵睦,是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了。
皇帝冷冷看着匍匐在脚下这个还未及冠的青年,紧握交椅扶手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他用好大功力才按捺下心中激动情绪,冷声道:“你与佛狸是总角之交,可曾听她说过军伍里常说的一句话?‘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赵睦回答:“大周疆域万里,山河锦绣,边塞有儿郎守国,宁死不退半步,臣力虽微,亦愿守天下从荠麦青青到满地金黄,厚土做墙,碧落为景,苍生入心。”
赵睦言辞并不激烈,甚至和平时调子无有二致,但皇帝柴贞,一个大男人,闻此温厚言却红起了眼眶,他想激动地把眼前孩子从地上拉起来,他又不敢,他怕被这孩子看见自己红眼眶。
“这条路无比艰险,既然选择好,朕有句话赠赵卿,”皇帝用毕生功力压住内心汹涌彭拜,逐字逐句道: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说完这句话,一行热泪淌过皇帝脸颊,卧薪尝胆二十载,他终于等来了大周国第一位未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战,八连打光、重建,再打光,再重建,直到奉命撤退时,整个连队只剩六人,六人无一人不负伤,属八连原建制者仅余三——连将林几,政书官王土根,传讯小兵龚伢仔。后来统计,八连阵亡比重高达百成之五百。正常军伍伤亡到百成之二十五便不再拥有战斗力,而八连却成功守住阵地。
——致敬上甘岭战役中的某部八连(文字仅是此文里所用,八连事迹真实可查)
37、
春闱从考试到放榜时间基本固定,琼林宴后,又经历大内为皇室宗亲女侄选婿等大小事宜,新科进士举子安排结果出来不过才五月,速度算很快,往常要等到八月,看来各处确实急需人才补入。
凌粟约赵睦来钟山街李三儿茶居喝茶。
这回吃茶,用的是个旧的锡壶装茶、曲靖潦浒的柴烧出来瓷盛水,煮出的茶喝起来别有滋味,凌粟靠在带靠背矮脚椅里,眯起眼睛望茶棚外淡蓝天穹:“我要到外头当官了。”
碎云被高处风打成各种凌乱模样,点缀在穹顶,鬼斧神工,风也不时刮下人间来些许,为炎热下的人送来几缕凉爽,赵睦闲适地把两条腿彻底伸直,晃几下脚,两手交叉垫脑后:“哪里?何时启程?”
看见赵睦又把身体往后靠,将椅子两条前腿压起,轻轻晃着脚跟那儿翘椅玩,像个小孩,凌粟无声笑,道:“武关县,十日之后。”
一起念书那两年,凌粟记得赵睦没有翘凳子腿的调皮习惯,赵睦少时特别老成,谈吐深思熟虑缓慢温和,现下眼瞅着就要及冠成人,某些小行为像是叛逆迟来。
“滇州北,招同府下那个武关县?”赵睦翘着椅子腿问。
那可是个偏僻到不能再偏的地方,虽然西南战事寻常打不到滇北,但天上飞鸟寻常也不去武关那犄角旮旯拉屎。
凌粟笑中几分苦涩:“你还真是哪里地方都知道。”
得知外放地后他从书院找关系托人打听了武关县,得知那实在是穷山恶水个地方,老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对武关而言,那些“刁民”十有八九投身西南军伍,回来后多成悍民,说白了,那地方维持秩序不靠律法和道德,而是靠拳头,官员被派放过去,政绩上搞不出大动静来,就等着老死在那处吧。
赵睦手中茶水喝好半天仍剩半杯,似是不怎么渴,搭腔道:“也没有哪里都知道,只是读乱过几本地方志,看不?回头给你誊抄一本来。”
以前二人未入官场时,许多书赵睦看得凌粟看不得,譬如地方志,譬如山水舆图,现在么,凌粟入仕成为官身,拥有的资格自然较以前更多。
“还是先不看了,”凌粟道:“等我到武关,把武关县志琢磨清楚再说,你分去哪?”
“工部水部,”赵睦神色平静开顽笑道:“回头要是你那里发水,搞不好我就扛锹带凿找你去了,或者你跟那儿摘几年山果子吃,等兄弟品阶爬上去,立马给你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