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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坐高有些害怕,董之仪拉着赵睦的袖口没松开,赵睦手干脆扶在骆驼驼峰旁,另手叉腰,眼角眉梢有罕见的细碎笑意:“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别被那柔弱外表给骗去,之前两回见,次次把我往绝路上逼。”
赵睦肩膀上搭来一隻男人的手,是前段时间在查案过程中同样被康万青折磨不轻的高仲日:“那老狗要疯吧!逼你做甚?”
“不想让咱个查他,”赵睦踮脚往前眺望:“来年春中枢要擢人进三台补缺,他在汴都府尹位置上干十多年了,想往三台去,履历上不能有污点,皇啸秋冤假错案一出,这不就重新给他拍府尹位上动不了么。”
“还有这事,”高仲日嗤笑,也踮脚往街中间眺望,“你怎么回的他?”
围观人群还在随着康万青前行而移动,胡商小心牵动骆驼,赵睦险些被身后人群挤个踉跄,随口应高仲日,“能怎么办,又没法放狗咬他,还别说,上回去见他,我还真想领咱个四目过去,那黑家伙多威风,康万青敢咬我,我就放四目咬他,谁怕谁呀。”
大理寺养有两条犬,名唤黑子和四目,一个属五黑犬,一个属铁包金,被大理寺众官员养得油光水亮威风凛凛,曾有次寺卫抓捕嫌犯,走脱,黑子和四目不知打哪儿摇来二十多条犬兄弟姐妹,生生给那嫌犯堵死在某条人迹罕至的后巷里,立下大功,从此成为大理寺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
赵睦撺掇高仲日给董之仪介绍黑子和四目,高仲日挑了黑子犬一战成名的那次抓捕去说,赵睦趁机不动声色抽回手给老高让开地方,眉心稍压往康万青处看过去。
大约是前头那位胡商兄弟也想看热闹,牵着骆驼跟随人群往前挪,他块头大,又牵着骆驼,每往前挤时都有人给他让路,又往前走一段距离,不知不觉间他和他的骆驼就来到了围观前线。
胡商兄弟大方又仗义,拉不认识的赵睦一起前排吃瓜,好奇问:“他是你们的父母官?”
“对,父母官。”赵睦与面前横棍阻拦人群的汴都府衙差对上视线,后者面无表情,赵睦好整以暇。
胡商官话并不是特别纯熟,努力吐字清晰,问:“他在干啥?”
“负荆请罪,”赵睦道:“他犯了错,背着荆条去请我们皇帝惩罚他。”
胡商竖起大拇指:“知错就改,那他是个好官呀。”
旁边有百姓接嘴道:“府尹本来就是个好官,他为城中百姓干过很多好事呢,这街两边的樱花树就是十年前府尹带人种的,我还亲眼见过府尹种树哩!可汴都看看去,哪里有比府尹更亲民的官老爷?”
旁边立马有其他人附和,纷纷称讚康府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
胡商纳闷儿问:“既然他是好官,犯什么错要请罪?”
“不知道,”这位百姓瘪嘴摇头,旋即又言之凿凿:“肯定是得罪什么大官了,府尹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结果被栽赃陷害。”
胡商继续和这位百姓说话,赵睦面无表情看着康万青边走边痛哭流涕,大冷天打赤膊,弱不禁风得仿若一张宣纸。
百姓对康万青的态度和看法,让赵睦想起之前和凌粟一道去戏班里听戏。
彼时台上在唱武王伐纣,演到比干挖心时,台下有票友深深带入,流下愤恨泪水,凌粟瞧见了,同赵睦说,其实世上千万篇戏曲就隻唱了两件事,一个是奸臣害忠良,二个是相公爱姑娘,如同妲己害比干,帝辛爱妲己。
历史浩瀚,千载风流。
赵睦坐在太师椅里,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看戏,闲打趣应他说,历代王朝也隻干了两件事,一个是造反当皇帝,二个是如何保皇位。
凌粟道:“当皇帝后干的也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向百姓收钱,二个是防百姓造反。天下守的也只有两个道理,一个是国富而贫治,二个是民愚则易治。”
民愚则易治,这句话其实很好理解,咱们就拿康万青这王八蛋在汴民间如此受欢迎来分析:
汴都府做事,从都城规划到民居建筑,从衣食住行到营生谋活,甚至是小孩上学老人养老,方方面面都是由朝廷有司提纲挈要直接总领,汴都府从头到尾不过是按上面吩咐规划办事,结果百姓看不到总领的有司之好,只看得到是康万青带人在大明街上种了树。
因为康万青做的那些鸡肋事都显眼地摆放在百姓眼前,真正为百姓谋未来的有司百姓却看不见。
民愚则易治。
倘皇帝要求行惠民事有十分之标准,第一道官员接旨后,执行传达过程中会对要求无形间松两分,待再形成公文发下去,到汴都府手里过一道,要求随之再降低两分,而后汴都府往下头县衙传,县衙官员收到意思后理解再偏差两分,手下差役执行时再松两分,你看,从皇帝发出命令到执行落在百姓身上,肉眼可见从十分变成两分。
事实是,若真是仅剩的两分好处落到百姓头上,那于百姓来说也是皇恩浩荡的天大好事。
譬如有一年,陈州陀恩府夏旱,麦欠,皇帝拨赈灾银补贴,原定每家每户二两半银,最后落到百姓手里的,实查只有五十到一百大钱不等。
市价,一两银等换时,可以换两百大钱。
便只是五十到一百钱发到农人手里,那年的陀恩府农人也咬着牙把旱灾硬抗了过去,后来每每提起,他们无不感念天子圣恩,而不是抱怨朝廷补那么屁点钱,买不了一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