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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她在官廨里忙,阿聘自个在附近耍,到饭点则喊阿聘进屋吃饭,不时她趁忙碌间隙过去看阿聘两眼,和看孩子有何两样。
出年后,谢岍身亡消息传来,赵长源再没带过小阿聘。
“方才你不还在念叨,说想念你赵夫子了么,”双鬓尽灰白的皇帝柴贞看起来比面前更加苍老,围锦被坐靠在床头,虚弱中也不忘促狭女儿:“呐,此刻你赵夫子来在面前,你怎又低头不说话?”
阿聘把头低更深,几乎埋到立起来的硬皮奏本后面,嘟嘴不说话。
这厢,赵长源得赐座于皇帝病榻旁,看向斜对面小阿聘的目光平静中满是温和,看得出来,赵长源甚在意这个半路小学生。
促狭罢女儿,皇帝柴贞心情暂得以转移浅浅半分,仍忍不住惆怅叹息。
赵长源劝:“您保重身体。”
皇帝柴贞一叹再叹:“佛狸事如石压我心头,”说着拍示胸口:“这里有口气憋着,上不来下不去,渟奴,你说,让那帮王侯公卿认下佛狸功劳,为何这样难?”
赵长源接不上话。
提起谢岍,皇帝柴贞眼眶泛起红:“当年博斤格达阻击战,我欲封佛狸,御史不惜一头撞死在黄金台上,隻为阻止我,隻为否认佛狸功绩,再后来,佛狸争气,又打出南元台子大捷,这才勉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渟奴你说,佛狸是将才,我凭军功擢拔之,有何不可?群臣为何如此反对?”
赵长源稍微低下头不回答,心里明镜般清楚,群臣反对谢岍封侯拜将,只因谢岍是女子,还是不曾嫁人的女子。
若当年谢岍打下博斤格达阻击战时已嫁为人妇,那么她会顺利被擢拔,不过是皇恩荣典尽数落在她夫家头上,历史不会清晰记载“谢重佛”这个名字,而是以“某谢氏”三个字形式出现在她夫家家谱里为她夫家光耀门楣。
至于谢岍本人,名不入史,牌不受供。父权统治之下女子的存在意义类同附属品,无人愿意附属品脱离掌控甚至与自己一争光辉,所以朝臣无不反对谢岍封侯拜将。
见长源沉默,皇帝柴贞叹息着回忆道:“据你谢老叔说,佛狸十四五岁时,曾与数十位同袍驻扎在牧民区,某个白日,有头棕熊觅食闯进去,佛狸头回见棕熊,不慎被那玩意追得撒丫子跑,甚至跳上屋顶疯狂跑,小命险些丢掉,回去后反而兴致勃勃给她大哥说,她在外面见到了棕熊,佛狸那豁达性格,天塌了都不怕,总觉得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殊不知,她自己便是那个子最高的。
听到皇帝说起谢岍旧事,和谢岍玩得不错的小阿聘躲在奏本后悄悄红眼眶。
“还有,”皇帝柴贞如数家珍道:“佛狸有次在军中跟人打架了,委屈巴巴跑回去跟她大嫂哭鼻子诉苦,你堂姐以为她受下多大委屈,转告诉谢斛,谢斛使人过去营里看了,始知是佛狸把军营里闹得天翻地覆,反而回去叭叭诉苦……”
赵长源仍旧沉默,抿嘴抿出梨窝,挚友谢岍是何品性,她比皇帝更加清楚。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啊,”皇帝长吁短叹,探身来拉住赵长源手,言辞恳切:“渟奴,佛狸的身后名,大爷必须封。”
赵长源眉目低垂,沉默须臾,点了头。
几日后,皇帝因失良将之悲而寝食不得的消息传遍都城,多位封官在外的三品大员纷纷上问安奏本入汴,国子学太学学生们风头转向指责朝中文武,尤为不满闻风弹人的御史言官。
此前都察院确实因几桩案办得漂亮而为人称讚,在士子儒生间颇有口碑,然而皇帝欲追封谢重佛而被臣子强烈反对,难过到食不下咽时,大家开始口径一致指责都察院。
都察院,前身御史台,三台改製后因它体制未变而称呼未变,故即使朝廷改署为都察院人们还习惯性称呼它御史台。
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有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自古以来书生难成事,不少人认为只有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才会在乎书生评价,但利用书生造势之事几乎每任执政者都用过。
不仅仅是学生之间,未多时,农工商等行业里先后出现各种舆论,无不指责群臣逼迫天子若此,是为不忠。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没人承受得来如此舆情。
半月后,朝议,中台右仆射再提追封谢重佛,头先跳出来反对的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关雅堂。
关雅堂此人在朝多年,称不上好官,也不算坏,颇为中庸,此前六月谏案、江平拐卖案,以及目下正在查办的玉许贪腐通敌案他都参与其中,并出力不小,他反对追封谢岍只是单纯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自古以来,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未曾听闻过谁家姑娘可以有如此殊荣单独获功名追封,柴周开国以来亦不曾对女子有过独身追封,倘公家实在要哀悼谢氏之女,恩赏谢侯府亦是荣典,何必非要坏祖宗规矩?!”
皇帝强撑精神坐大殿,闻言沉默。
侧后方屏风后,被带来听议的策华公主贴在屏风后,试图从雕花刻纹的缝隙里看清楚殿下诸臣的表情,她身后,小林郡王靠在座椅里歪头打盹,郡王似乎总是很累,也对殿中争议不大关心。
当时是,群臣班列里有人出来附关雅堂言,补充道:“即便谢氏女曾为朝廷立下过几桩小小战功,可大周儿女的血不就应当要洒在边疆上?这是她应做事,是本职,若是做好本职便能追封恩赏,每年为国牺牲者多不胜数,难道每个人都要封妻荫子?那朝廷岂不得乱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