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她依旧不想起来,恹恹的靠坐在浴桶之内,只垂着眸坐着,到了水彻底凉了的时候,外头便听见流云唤她:“郡主,裴郡守的人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沈落枝骤然清醒过来。
她压下那些混乱的思绪,缓缓从木桶内站起,道:“进来伺候吧。”
外面的流云便走进来,伺候着沈落枝从浴桶内走出来,为沈落枝绞干发丝,又挑选了衣裳穿好。
今日要见的是裴郡守的人,故而要郑重对待。
沈落枝日后是要与裴郡守成亲的,他们绝不能在裴郡守的人的面前掉了脸面,所以哪怕众人都是舟车劳顿,也坚持给自己梳洗了一番。
负责给沈落枝挑衣裳的是弯月,大概是心里惴惴,所以弯月拿了最上场面的一套衣裳,一套香月绸对交领上绣银色仙鹤裙,外搭了一套白狐狸绒毛氅,足上踩了蜀锦银丝珍珠履,发鬓盘了堆松云鬓,上簪了一套流光步摇,面上只上了点淡妆,又在额间画了半轮明月,以为花钿。
她本就姿色天成,额间一点,更是如玄女落尘,矜贵傲然。
本来见几个随从,不需如此庄重的,只是他们之前被金乌城给掳走过,她又被耶律枭那般对待过,若是要算起来,是名节有污,所以他们心下不安。
世人皆是如此,越是不安,越要表现得强势高贵,以此来掩盖自身。
沈落枝到前厅时,负责来接她的人已站起身了。
此人身穿青色短打,名唤“青丛”,是裴兰烬身旁的长随小厮,会些拳脚功夫,人很机灵,随着裴兰烬自京中来西疆赴任,以前裴兰烬来江南提亲时,沈落枝便瞧见过青丛多次,现下在西疆瞧见他,便觉得愈加亲切。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青丛远远瞧见沈落枝,便站起身来,远远地与沈落枝行了一个俯首礼,道:“属下青丛,见过郡主。”
行礼间,青丛有些心虚的瞧了沈落枝一眼。
这位郡主依旧如当年一般清冷孤傲,站在这里像是瑶池仙莲,片叶凝仙露,从不染凡尘。
青丛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心下想着早已备好的话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位郡主虽年幼,但极为聪慧,据说南康王有意为她请“女世子”的称号,却因这两年南康王与京中关系紧张,未曾提出——话扯远了,总之,这是个极难糊弄的主子。
“起身说话。”沈落枝坐于椅上,衣袖随身形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水纹波光,然后轻轻堆落于她的膝前,她坐下时脊背挺直,身姿曼妙,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赏心悦目。
这是京城大户人家才能教导出的礼节,与这里的西蛮女子截然不同。
青丛的眼皮莫名的跳了一瞬。
“为何是你来纳木城接我?”沈落枝一开口,便问的青丛心中直突突,她那双平静清冽的眼眸一压过来,仿佛带着无穷的压力一般:“裴郡守为何未曾亲身前来?”
她是南康王之女,是裴兰烬三书六礼定下来的未婚妻,裴兰烬向她下聘时,便已明言,此生不纳妾,只与她一世忠贞,他们订婚时,裴家也与南康王定下百年之好的誓约。
她的分量够重,重到裴兰烬应当从西疆出发,一路到江南去迎她,亲自将她迎入府内,捧于高座,为裴氏妻。
但她没有如此,她亲自从江南奔袭而来,只为体谅裴兰烬治理西疆不易,她不想为了区区的面子而让裴兰烬抛下正在治理的西疆而来、如此为难裴兰烬,也不愿用郡主的身份逼裴兰烬向世人展示对她的“宠爱与臣服”,她理解并支持他的一切选择,所以她自江南而来嫁他。
但她都走了九十九步,从江南一路走到西疆,从南康王府走到了三元城,唯独这最后一步,这圆满之最,裴兰烬为何还不肯走过来?
裴兰烬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三元城被破时,裴兰烬没来,金乌城被焚烧时,裴兰烬没来,现下她已重回了三元城,裴兰烬还是没有来。
一而再再而三,西疆的公务,当真便繁忙到让他来抽身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是因那一腔情爱奔袭而来的,她可以为她的未婚夫退让,她明事理,懂大意,但并不代表她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裴兰烬若轻视她,她定不会容忍。
“回郡主的话,当日郡主来时,我家郡守于西疆中出行办公务,便派属下来接,属下到此处时,您已经出城了,属下便去找,后来郡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外受了些伤,便送回了纳木城,现下还在纳木城中躺着,实在是起不得身。”
“您莫要怪郡守,郡守心里很担忧您,郡守都担忧的用不下饭,奈何身上有伤,不能来亲见您,只能等属下在外寻找。”
青丛说到此处时,心中越发不安,甚至都不敢看沈落枝的脸。
他怕这位郡主瞧出他的谎,可他为了裴氏与南康王府的婚约,又不得不这般说。
沈落枝想起来那一次,她在清泉商队举办的商市中与那女将军见面的事情,那一次,裴兰烬确实很危险,但是她后来得到了明确的风声,说是他们二人成功脱逃了,她得到的消息上,并未说过裴兰烬有受伤,只说了他随行的女将军受了伤——给消息的是耶律枭身边的西蛮将士,那将士绝不会对耶律枭说谎的。
可是,青丛现在又说裴兰烬受了伤,他们二人的说法不一样。
沈落枝想,大抵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吧,这西疆大漠里,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她自己也是靠运气走到今天的,裴兰烬未能及时来援,他应当也很愧疚才对。
她并非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既然有了解释,她便不会一直死咬着不放,便道:“既如此,便即刻起行,上路去纳木城吧。”
沈落枝道。
她想早些离开三元城,上次这个城镇被突袭的事情让她记忆犹新,她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早些去纳木城,她早些安心。
纳木城是大奉西疆的要塞,在西疆里,纳木城的重要程度可以相当于大奉中的京城,纳木城兵马健壮,且比三元城大上几十倍不止,进了纳木城,她便可放心了。
且,裴哥哥也在纳木城。
她有太多话要跟裴哥哥说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裴哥哥。
而一旁的青丛却僵了一瞬,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离,唇瓣一颤,随即赶忙低头道:“是!属下这边去安排。”
从三元城到纳木城,一共需要三日的路程,因着沈落枝身边的侍卫侍女都死了一批,所以他们又临时购置了一批奴隶做粗使伺候,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眼见着天色黑了,沈落枝便没有要连夜赶路,而是让所有人都好生歇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护送灼华郡主的队伍才踩着漫天黄沙上路。
他们上路时,猎鹰于头顶蓝天盘旋,羽翼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悄无声息的跟随着队伍而行。
——
深夜,纳木城。
西疆郡守府,西厢房内。
冬日里的西疆没有什么好景色,只有光秃秃的枯木与院中结冰的池塘,“呼呼”的北风打在门窗上,引来门窗震颤,但西厢房内却一片潮热。
床帐厚厚的围着,床笫间的人影彼此纠缠,粗重的喘息与细碎的嘤咛随着床帐翻涌,直到某一刻,邢燕寻垂着眸,轻唤了一声:“裴哥哥——”
裴兰烬躺在蜀锦床榻上,一双清冽冷淡的瑞凤眼骤然睁开。
在他身上,邢燕寻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与他道:“这不是挺喜欢的么?何苦每日都做出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