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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羽国大旱,雁王登上高台,行祭祀之礼,祈愿风调雨顺。一连三日不饮不食,天地为之所感。云浪翻涌,遮天蔽日,自云中飞下碧尾凤凰,其羽翙翙,其鸣锵锵,能言人语、幻人身,自言名为策天凤,感其诚心,行云布雨,解羽国之急。雁王以师礼尊之。
——《志异录·羽国卷》
你要死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听到时并不感到诧异。他顿了顿手,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望见倚在窗边的绿衣人。殿外植满梧桐,初夏时节花开烂漫,如同掬住一院紫云。花窗的格纹散在他碧色衣衫,素淡的袖摆上便绽出了许多凤凰花。光影拆分他的身形,在暮春浮动的一点花气里,他隐秘而静默地燃烧。
你确实要死了。策天凤重复一遍。
知道了。上官鸿信点点头。有些事我得尽快去安排。
策天凤略略偏头,半张脸看不分明,强烈的日光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不过,料想他定是在皱眉。
不想活下去吗?
不想。
上官鸿信回答道。
他干脆投了笔,推开满桌奏章,弄出些动静。策天凤回过头来看他。年过不惑的君王鬓边已有了星点白发。他握权多年,早非昔日主少国疑的傀儡皇帝,气度越发雍华。
雁王,美姿仪也。多年前史官便在未成稿的史书中如此书写。但他们看不见雁王眉宇间的戾气,这是他少年时为争权思虑太过的显症。所谓慧极必伤。
你说,这世上真有地府吗?上官鸿信问道。
有。
他问得平淡,策天凤答得敷衍。几多年来他们的交流寡淡如水。
我会遇到什么?
策天凤抬眼看他,阳光消弭了岁月的痕迹,上官鸿信看起来仿佛还很年轻。
你会渡过忘川,洗去今生的记忆,然后投入轮回。
我会见到霓裳吗?
策天凤罕见地停顿,但他开口时依然不留丁点希望。
不会。
冥府只能独行。你不会遇到任何人。
原来如此。上官鸿信恍然大悟。所以生和死,对我来说本没有差别。
他看向策天凤:你早就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策天凤却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繁花,即使在光下他的眼睛也是冷阴阴,冰云似的一张脸,从未有半点融化。他在羽国的宫室里生活了二十年,依然不曾沾染半点人间烟火。
连笑一笑都不会的、高傲的凤凰。
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瞬间吧。上官鸿信抓住策天凤的手。很难想象,浴火涅盘的凤凰摸起来是玉质的冰凉。
策天凤懒得挣扎,他看着上官鸿信抓握的地方,让那一处的肌肤逐渐灼热,很快就到了难以承受的限度。上官鸿信的掌心烫出了水泡又破裂,烧融的皮肉传来被炙烤的焦烈气味。
上官鸿信笑着不松手,好像这只是策天凤跟他玩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反正我要死了。他无所谓地靠近,鬓发浸染的沉香倾吐在策天凤鼻尖。我倒希望是你杀我。
你不是从不杀生么,碧尾凤凰?
虽然无数人因你而死。
你该放手了。策天凤说。
他收回腕间燃烧的羽毛。
上官鸿信摇头,轻而缓,一字一顿。
我绝不放手。
紧握的手流出脓血,弄脏了策天凤的衣袖,狡猾地钻入袖口,顺着小臂一路顺流。策天凤再三皱眉,终是挥手治好了上官鸿信的伤。但凡人的污血已经留在他身上,带来逐渐凝结的干涩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上官鸿信说道。
羽国的君王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本该如骄阳般灿烂。可惜,他的眼里浮起一层静默的雾霭,死气沉沉,暮色不可阻挡地侵吞了所有光明。
他猛地掐住策天凤的脖子,十指咔咔作响,穷尽力气。策天凤被压倒在锦榻上,摒弃呼吸,面色自如。
你杀不了我。他淡淡说道。
上官鸿信掐得更紧,鲜血冲红了他的眼睛。
是,我杀不了你。你是凤凰,刀枪不能伤,水火不能侵。我不能杀你,我还要仰仗你。为了羽国,我向你祈求风调雨顺,驱除瘟疫,平息战乱。这些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很好。可是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你不能让死人复活。
那是代价。策天凤说。
她是自愿献祭的。
别说了。
为了你。
别说了!
策天凤无视他的痛苦,冷酷地说下去。
一个身无根基的皇子刚被扶上帝位,羽国就遭遇连年大旱,全国上下都引为不祥之兆。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要保住他的帝位。换作是你,要如何稳固民心?
她只是选了最快捷的方法。
牺牲。
上官鸿信冷笑起来,他发怒时仍有少年时的疯狂。策天凤心中一凛,胸中忽有股沉坠之感。二十年不是毫无分量,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很快就要死去的时候。
你不是凤凰吗?
他挑起策天凤的下颌,端详他无可挑剔的面容。
多么高傲啊。几百年来羽国的献祭都不曾让你抬一抬眼皮。为什么偏偏到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你就忽然显灵要下凡?如果你不出现,霓裳本不必去死的。
我不出现,你们都会死。策天凤说道。
是啊。我们都会死。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可你不会,你还会继续活下去。你还有漫长的寿命,没有人可以报复你。我们是被你踩在脚下的蝼蚁。羽国算什么?君王又算什么?对你来说,只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
但我的一切,都已被你灼烧殆尽。
那又怎么样。策天凤反问道。
如果我不回应你,残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注视着上官鸿信,以睥睨的眼神。上官鸿信渐渐松懈了手指。无能为力。他发狠得几乎拧断手指的力道不曾在策天凤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正如这二十年来他徒劳的杀意。
雁王者,翊地鹤王之子。姓上官,名曰鸿信。善谋略,性阴密,美姿仪也。少时敏慧,素有贤名,后继羽王,日渐偏执,习用干戈,以伐诸侯。百姓从之,而诸王视为暴君。
——《雁王本纪》
策天凤点起一炉沉香。僻静偏殿里毫无声息,因而连烟气的上流飘转都有了音律。香雾悬聚于穹顶,顺四角流下,即使开窗香气也不会减损。这是上官鸿信特意打造的香室。美其名曰,供奉神使。只要在香室里呆上片刻,沉香便会浸满衣衫,经久不会消散。偌大的羽国宫室里,携此香气的只有两人。
凤凰,和雁王。
说是敬意,本质不过监视,仅是手段温存了些。用锦缎包裹的刀锋不仍是刀么,刺破时依然致命。当羽国的宫人嗅到沉木香气时,她们恭敬地垂首,额头触及手背,施以帝王之礼,如同张目面对正午的烈日,不可直视。尽管那香气如旱季降下的甘霖,慈悲沐浴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对这位尊贵的神使却始终一无所知。
能够直视他面容的仅有一人。
雁王。
香燃尽了。策天凤以香灰的形迹观想命运。上官鸿信的死期决而不定,仿佛是一个圈套,诱入他更陷落的探索。天下万物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唯有上官鸿信的命数仍在云雾之中。
策天凤信手拨乱灰烬,沉香的余屑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