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爸。”
“爷爷的情况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二叔叹了口气,“全看拖多久罢了。”
但他这一拖实在拖得儿孙们心神不宁。
霍恺山昏迷和清醒的时候一半一半,遗嘱就改了五六回了,最终版本只有他和亲信律师知道,甚至说不定还要改,好像他还没有安放好这一辈子的每个念想。
越临近大限将至的时候,越生出许多犹豫踌躇,反倒搅扰得家宅不宁。
谁多探望半个小时,谁多跟他单独聊一会儿,都恨不得惹出一堆猜忌。
霍京生排在队尾进入病房,看到霍恺山把一个相框扣在床头柜上。
又来了,他想,那又是什么人的相框?
二叔和霍英飞上前弯着腰,晨昏定省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
霍恺山身上插满管子,艰难地摆摆手,今天却让霍京生独自留下来。
霍京生一愣,霍恺山让护士把床头摇起来一些,二叔和霍英飞出门前的目光插在他背上。
他上前喊:“爷爷。”
霍恺山喘息半晌,示意他拿起相框。
霍京生看到的是父亲的脸。
准确说是他父亲和未曾谋面的奶奶的合影。他们那个生父风流成性,但的确有副无可挑剔的皮囊,霍京生其实很少去看他留下的影像,这么看忽然发现兄长和他长得更像。
照片上的人桃花眼顾盼神飞,几乎是和霍念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霍恺山嗓子里有痰,声音嘶嘶地响:“京生。”
他讲话是吃力的,霍京生凑近耳朵到他嘴边。
“我最近常想,不知什么时候见到你奶奶和你爸爸,下到下面,也算一家先团圆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还指望您长命百岁。”
“不用哄我,你们巴不得我早点走。凤来还是走得太早,当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霍京生想起霍凤来是他父亲的名字。
霍恺山问:“老二张罗了这么久……你老实告诉我,你哥到底有没有看上的。”
“他……”霍京生嘴上犹豫起来,“您现在病着,这才耽误了么。”
“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不想结婚,还是老二没有用心。”
“爷爷,话不能这么说。大哥的心定不下来,您也不是头一天知道。”
“又是这一套。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以前的事不说了。我叫你留下,是还有另一件事,这个你们也别想瞒我。你跟我讲讲,他身边是不是养了个人。”
夜幕降临,霍念生回到御水湾又一次看见堂哥霍振飞在训儿子。
这个场景屡见不鲜:“要上马术课,是不是你自己要求的,现在谁教给你的半途而废?”
直到堂嫂出来救驾,当妈的嘴里念着“他摔了腿心里害怕,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逼得留下阴影才好”,终于把霍予翔救了回去。霍振飞勉强放过他,目光投向霍念生。
堂兄弟两人又在吧台坐下。
这次霍振飞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两个胳膊肘支在台面上,晃着杯中的酒,轻轻笑道:“又有什么话想跟我聊?”
霍振飞说:“还不是爷爷惦记你,最近谁去探望都要念叨,不见你有个归宿不能闭眼。”
霍念生眉梢微扬:“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是不是糊涂了都不知道,何必当真。”
霍振飞嗔他:“糊涂到心心念念记挂你吗?我倒感觉他是真的当成件心事。当然, 也是我自己猜的——爷爷这是到了临了,心里还有那个坎过不去,他不想一直带到底下去。”
话没说得很明白, 但意思是明白的。他们也都知道那个坎是什么。
霍念生无谓地弯腰,从吧台底下的冷冻层里找出冰盒:“要不要?”
霍振飞推过杯子。
铛地一声冰球入杯, 沉下去又浮起来。
他觑着霍念生的神色,斟酌开口:“只有咱们两个, 我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听说爷爷前不久跟纪律师说了一句话,说还是希望家庭和睦,不想到了棺材里看的还是子孙不宁。听到这个我就想起来, 难怪自从你回国, 他就不停催二叔给你安排相亲。原来是这个想法。”
霍念生把杯子送到嘴边:“好想法。二叔给我找个老婆,我好跟他一笑泯恩仇。”
霍振飞说:“也不能这么说。你这就又有点太偏激了。”
霍念生笑道:“不然那是怎么样, 趁爷爷死前, 让我结婚给他衝个喜吗?”
霍振飞一时无言。但话是自己引出来的, 他不得不当个和事佬:“结婚是大事,当然不能草率。爷爷希望你有个归宿, 更多是不想你再过之前那样的生活。你每天晚上回哪过夜?一天三顿有固定的地方吃饭?成家的意义就在这里。东混一天西混一天, 始终是不长久的。”
霍念生挑着眉把玩手机:“这么说你也是劝我定下来。”
霍振飞试探地说:“你要是还在一天换一个,我倒是不会多这个嘴。”
已经再明显不过, 霍振飞终于不绕弯子:“说真的,上回我就知道你有情况。其实爷爷听说得更早,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看你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 要不就带家来看看?”
霍念生不置可否地提醒:“你有电话。”
霍振飞低头看见下属的名字,这个时间打来, 多半工作上有急事, 拿起来要去一旁接。
划到接听之前, 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不管是男是女,先带到人前再说。你看,与其让爷爷从别人嘴里道听途说,不如你主动带人给我们认识不是吗?”
霍念生在他背后露出一个有些讥弄的笑容,仰头喝干杯里的酒。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过了半晌,堂嫂下楼,见只有霍念生自己独酌:“霍振飞呢?”
她披着一件宝蓝的真丝披肩,米色桑蚕丝睡裙,头髮随意挽了半边,垂了个蓬松的髻,马上要就寝的打扮。霍念生指了指玻璃门外,她点点头便出去了,寻找还没回房间的丈夫。
霍念生起身,在客厅踱了几步,慢悠悠给古董座钟上了两圈发条,一步步走上楼梯。
跟霍京生私下见面的那一次,陈文港加了他的好友。
之后这个联系方式一直没用过,但霍京生也没专门想着屏蔽他。
显然霍京生是个有分享欲的人,朋友圈什么都发,喜欢就各种时事夸夸其谈。陈文港偶尔看见了给他点个讚。直到这周四,他意外收到了霍京生一条消息。
次日就快到周末,霍念生说好晚上接陈文港出去吃饭。
卸下郑氏的一摊事,陈文港轻松了几天,但总还有其他的事能把日程填满。霍念生领了特教学校的访客证,从小门进去,上了教学楼二楼,从教室后门玻璃看见他在忙。
五六个小孩围着桌子画画。这里的老师和助教都穿运动服,朴素得毫无花哨,动作倒是一个比一个奔放,岔着两条腿抵着两边桌子,是为了防着他们乱跑,但看上去就显得很滑稽。
看得久了,霍念生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一点温和的笑意。
身后有人经过,他一回头,和中年女人面对面。
霍念生脸上的笑容无缝变了个意味,上下打量:“江晚霞——女士?”
江晚霞两手提着一个藤筐,听到自己名字,整个人有几分慌乱:“哦,你,您是那个,陈老师的……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