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来,弥散着均匀的弱光。一只溜进来的飞蛾失去目标,沿着天花板徒劳地扑腾。
陈文港仰着脑袋,用大不如前的视力望着它重迭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那只模糊的蛾子。
外面的天气再也控制不住,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陈文港把头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臺风,窗户封得再密,总有丝丝寒意不知从哪裏钻进来。
可想而知,这样的天气,码头区那间窝棚似的出租房现在必然已成水帘洞,没法落脚。
但又猛然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家当和要用的药,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
陈文港心情很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拮据狼藉的生活,是他从小到大甚至不曾体会过的。小时父亲在时他没吃过苦,父亲去世之后其实更没有。保外就医之后,倘若拉下脸,原本也不至于真的走投无路。最不济的情况,私下向郑宝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学,总还会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愿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与其说清高,他只看到自己的懦弱。
他宁可睡桥洞底下,也没有勇气再迎接那些怜悯异样的眼神。
时针走到十二点的时候,陈文港完成了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个敞开的房间门口往裏看了一下,但绝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两个,在主卧有一个,在外面客厅有一个。
睡前洗漱要用,陈文港去了外面那个,推门正对洗漱臺,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低头研究淋浴,草草冲了个凉,尽量没碰到脸。
洗漱臺上放了套崭新的牙具,酒店裏用的那种。
由此判断,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
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翌日早上六点钟,陈文港醒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惫,几乎等同没睡。
夜间伤口发作,疼痒难耐,辗转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闭了会儿眼。
天亮之后窗外还在下暴雨,屋裏光线黯淡如同黄昏。
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准对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对着手机踌躇半天,还是放下,陈文港只是去了厨房,把冰箱裏的吐司拿出来。
再过一个小时,电话主动响了,是霍念生:“醒了吗?”
他打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一手正提着玻璃壶倒水。他右眼几乎没有视力,难以和左眼配合判断距离,玻璃壶一抖,挂倒了细长的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抢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听到噼裏啪啦好一阵动静:“什么东西打了?”
电话另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文港终于出声:“不好意思,水壶和杯子,我赔你一套吧。”
霍念生说:“不是值钱的东西,你不管了,待会儿有人过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铃,一个干练的职业女性在门外:“陈先生是吗?”
她手裏提了几个纸袋:“我是霍总的生活助理,姓杨,或者你叫我aanda也可以。”
陈文港把她让进屋裏,aanda面无异色,进门直奔厨房查看,地上一片干干净净。陈文港擅自翻了抽屉,已经用塑胶袋装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宽胶带,在外面厚厚裹了一层。
aanda看到他手上划了几道口子。
她的任务变成找医药箱:“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两个陌生人待在一个屋檐下,气氛有些不尴不尬。aanda撕开了一包医用酒精棉球,在盒子裏翻找镊子。陈文港已经看到了,他伸手去摸:“你给我,我自己来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红白相间的医药箱。
常备药哗啦洒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声音不大,但污染了地毯,迸射状染出一片难看的棕黄。
aanda很快反应过来,蹲下收拾狼藉:“怪我,我把药箱放得太靠桌边了。”
她的裤脚和高跟鞋也溅上星星点点的黄,陈文港离桌边更近,裤子上斑斓一片。
陈文港也蹲了下来,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捡起来递给她。
晚点霍念生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庭医生。
医生五十多岁,眼角纹很深,按亮瞳孔笔检查眼底。陈文港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aanda带来的袋子裏是按他的尺码买的休闲衣裤,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摊货。
其实他这个样子,穿什么也没有差别。
“右眼能看到什么程度?”
“有强光照的时候,还有一点光感。很少。”
“平时呢?如果不这样拿手电直射呢?”
“看不清……”陈文港迟疑改口,“我不确定。刚刚说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
“别急,别紧张。”对方说,“太紧张也会影响视力,你放松,眼睛往这边看。这样呢?”
陈文港坐在餐桌旁,医生在落地窗那边跟霍念生谈话,两人佶佶咕咕,反而把当事人屏蔽在外。陈文港也并没有凑上去的心思,他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隐约感到视线落在身上。
抬头回视,霍念生已经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医生脸上。
陈文港望见医生的虚影轻轻摇头。
诊断意见是住院,方便做更详细的检查和治疗。
aanda去送家庭医生,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寓。
陈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过来,问他:“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陈文港抬头看他,半晌不语。
脚下地毯上还留着碘伏造成的污渍,像地图和血迹拼在一起,构成某种不规则的形状。霍念生视而不见,陈文港却在走神,想着这块地毯只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块都要换掉。
应该是一个极其昂贵的不美丽的价格。
霍念生离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
陈文港条件反射地又把头扭过去。
霍念生的手伸过他,拿起桌上的药膏——医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开说明书,看了一会儿,又拧开盖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陈文港像受到惊吓似瞪着他。
霍念生问:“这个怎么涂,就这样往脸上抹,一天三次?”
陈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他站起来:“你听我说——”
霍念生靠在桌边,做出倾听的表情。
陈文港动了动嘴唇:“你昨天肯收留我,我应该感谢你,但是……”
霍念生给他一个微笑,鼓励似的往下问:“但是什么?”
陈文港说:“我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可能,还是回去吧。”
霍念生睨着他:“那你答应跟我走干什么?”
陈文港不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视线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对距离的判断,平衡感也跟着大大退化,有时光是站着,就仿佛不自觉要东摇西晃。脑海裏有几个回答反复萦绕,只是一个比一个显得蹩脚。
陈文港只是垂着头:“算了,就这样吧。”
他已经打算告别:“杯子还有你助理的衣服,等过段时间,我把钱打给你。”
霍念生听笑了:“昨天买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刚刚医生出诊费,就不用还了?”
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