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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有讼在官,按新律,可缴铜荫赎,屡犯不改,当以荫免。余窃以为不可,即虽有荫,犯私罪经真决,重犯私罪者,依无荫人法。』

大邺的新律里,官品之家的士人若是犯事,可用赎铜的方式,赎铜并非真正的缴铜,而是折成钱缴纳,每斤铜可折一百二十多文。但这位生员认为新律存在纰漏,罪名要分为犯赃、私罪、公罪,若犯私罪,第一次犯的话,可以荫免,第二次犯的话,则需要县令批写官诰。若犯公罪,案无大小,悉以咨之,上奏听候裁决。

千字篇幅里,文气清峻隽永,笔法精炼丰沛,搦墨泣鬼神,落笔惊风雨,看得吕鼋离案惊走。

更让他拍案叫绝地是,第三大题的律论。

这位生员所书写的判状,竟然几与当朝大理寺寺卿旗鼓相当!

寺卿大人的判状是封藏于馆阁之中,由专人严格值守,外舍生连大理寺的门槛都未能进去,更何况是是庄重森严的馆阁,意味着这位生员毫无造弊之可能。

吕鼋阅读判状之时,晓得此生员有意藏拙,但潜藏于判状之中的大器与胸襟,是根本藏不住的。

他按捺住震色,暂先将兹事压下不表,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宣读了课试的前三甲。

吕祖迁屏息凝神,寻常而言,第三名第二名,都是位置坐在第一排的生员,也就是他的左邻右舍,而他自然而然便是魁首,在雍院学了近一载的律学,每逢课试,他哪一回不是名列前茅?

吕祖迁倨傲地昂起了下颔,信誓旦旦地端坐着,然后听着了他的名字,被吕鼋念着了后,他怔住。

慢着……他居然被挤至了第二名?

那么,魁首究竟是谁?!

思忖之间,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势若穿云裂石一般,响彻在偌大的学斋里,人籁骤然死寂。

温廷舜坐在最后一排,吕老先生铿锵地念出了她名头后,近乎所有生员都朝后偏过头,又是惊骇又是不可置信地凝视她。

太多复杂的眼神,俨似四下疾射而来的箭簇,扎满诸身,扎得温廷安简直如芒在背,

若不是吕鼋在台上肃然坐镇,估摸着这学斋里,要被漫天质疑声揭破房顶。

坐在温廷安左邻右舍的生员们,一脸隐晦地看着她,有人不怀好意地调侃道:“温少爷,您还挺能抄的嘛,抄得时候把答案藏哪儿去了?是誊写在鞋底还是去茅房顺纸团?还是说,是你那个爹,给你偷鸡摸狗地透题了?”

温廷安曾前在课试上,造弊的花样可真不少,最好使的法子之一,是将答案抄写在鞋底,不会写的时候,假借看地面往鞋底掠去一眼,答案的位置十分隐秘,不易教人觉察到端倪,纵使有所发现,也总不能命人将鞋履摘下检索吧?

另一个法子也是屡试不爽,但现在太常寺的上舍生会以学官的身份,巡于考场以司监考之务,去茅房顺纸团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众人猜想温廷安能考好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将答案誊抄在鞋底儿了,大抄特抄,所以才能考得这般好。

至于最后一种可能,说温善晋给她透题,大家也是真敢想,真敢说。虽然这大邺刑律是她爹修纂的,但三舍苑内的律学课程与考核,并不属于他的卒务范畴。

受到各种流言各种非议,温廷安并不以为意,仍旧俨然自若。

吕鼋将温廷安前两大答题的墨纸,逐一分发下去,让众人共睹。

吕祖迁本是不服,直至他看到温廷安的律义与律策,仅一眼,他的面色有些窘迫,温廷安的卷面比他远要干净整洁,虽说瘦金体临摹得还欠些火候,但字体的布局与排版,堪比雕版印刷,让他打骨子里生出愧情。

再去看题,注解释义都是对的,甚至,有些答案比书牍的脚注还要精炼几分,倘若是抄书上的,答案定是一模一样,但温廷安是凭自己见解写答案,倘若是傔从递纸团代答,那更是不可能,傔从是没读过书的,学识又能渊博到哪里去。

吕祖迁心中开始动摇,凝着墨纸,额庭处渗出冷汗。

身边有诸多人不服,大伙儿阴测测地质询道:“律义与律策,皆能在大邺刑统的脚注与策论宝鉴里,寻着精当答案,指不定,她便是提前知道了先生要考什么题目,将答案提早背诵,或是让其傔从帮衬,再或是用着什么法子造了弊,才抄到如此拔高的水准!”

温廷安不过就是个酒囊饭袋,胸无点墨,到底几斤几两,大家心里都有数,更何况,他已经有整整一载未至族学习课,落下的课业太多,饶是千里良驹也赶不回来。

吕鼋执着戒木重重敲了一下讲台,学斋里人声渐渐歇止,吕鼋看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肃声点了一下名字,温廷安恭谨地起身而立,作了一个深揖。

吕鼋昨夜审阅温廷安的卷面之时,第一眼望去,亦是有诸般疑虑。

他徐徐走下讲台,峻肃问道:“温生员,律义、律策、律论,当真是你躬自所答?”

“先生容禀,题目正系学生答,学生才疏学浅,下笔浅拙,实属让先生见笑了。”

吕鼋颇感诧讶,不是因为温廷安的言辞,而是因为她的容止,既是磊落,又是沉着,君子坦荡荡之风,不外如是。

在他眼中,温廷安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性情浮躁懒散,玩世不恭,亦是很在意旁人看法,眼底容不得半点沙。他的犬子吕祖迁对这种人鄙夷至极,曾经告发温廷安召友打马之劣行,指责温廷安人品败坏,温廷安便公然与吕祖迁争过一架,大撂狠话,说要褫夺斋长之位,两人之间自此结下了梁子。

吕鼋是一位严师,讲究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生员不仅要知行合一,人品亦须端正,他方才那番话是在质疑温廷安的品德,若搁在平时,温廷安要么抵赖不认,要么掀桌而走。

可眼下的光景里,衣影俊熙的少年,身板隽立于桌榻前,姿如舜华,灿若游龙,安如松柏,谦逊得礼地应答他的问话,教吕鼋出乎意料之外。

昨日温廷安能答得出争墓木致死之案,够教他侧目而视,今刻表现更为出色,一度让他以为温廷安是被换了个芯子。

吕鼋拿起最后一篇律论,此则丰城曲江内一起牵涉世家大族的盗葬案,整一座学斋,拢共三十人,唯有温廷安将判状全须全尾地写出来了,而吕祖迁的判状只写了一半。

吕鼋挑动一下庬眉,问道:“你可是提前看过盗葬案的判状?”

温廷安沉笃地摇了摇头:“学生不曾看过。”

吕鼋沉思了一会儿,戒木敲了敲她的桌榻,凝声道:“那你便讲一讲律论的写题思路与心得罢。”

律义可以背,律策可以寻代写之人抄诵,但关乎律论的案情判状,总不能差人代讲。

众人屏息凝神,一律看着她。

温廷安淡视了一眼盗葬案的来龙去脉,这一案子的破题点在于犯罪的不止一人,而每一个人造下的罪,又不止一桩,其轻重缓急多有计较,大案生出诸多枝节,枝节里便是一宗小案,易混淆常人耳目。

但温善晋曾在原主幼年之时,带着她去过大内三法司旁听,看刑部、大理寺、监察院等多个部门如何耙梳疑点重重的案情,如何剖析罪犯之行止,如何量刑,如何定罪等等。

当时,父亲尚未罹患肺疾,励精治国,颇为器重一位翟姓的学生,据闻是个极年轻的举人,常拿那位学生的判状给她观摩,说此人是个千载难逢的栋梁之才,不仅律义律策写得好,判状更是精彩绝伦,勒令她时时抄写,承袭此人之墨笔文风,今后大有裨益。原主只陆陆续续抄了半年,往后没了耐心,以手疼为由,就此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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