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送来干净的衣物与热水,季时傿打开房门接过,叮嘱道:“夜里不用人伺候, 都下去。”
秋霜见她并没有想给梁齐因安排厢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诧异,但未表现在面上,福了福身, “是,姑娘。”
季时傿阖上门, 手里的这件青衫是他父亲在家时穿的常服, 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了, 她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后头传来低低的应答, “好。”
季时傿在桌边坐下, 把先前梁齐因写了一个字的退婚书团成一团, 随手抛进篓子里。过了会儿梁齐因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半湿的发垂在肩后,宽袍疏带,朗眉星目, 缓缓向她走近。
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时傿抬头看了他一眼, 温声道:“没关系, 不愿意说便不说。”
梁齐因摇了摇头, “你有权知道与抉择。”
“好, 你说,我听着。”
梁齐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一般,半晌才静静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双亲早逝,舅舅带着她投奔了白家现在的家主白慎,当时他唯一的女儿才刚嫁给梁弼。”
“然而没过几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爱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为了笼络庆国公府,想继续维持姻亲关系,恰巧我舅舅屡次落第,他为了谋取前程。”梁齐因一时顿住,缓了缓道:“在元配夫人的丧礼上,将他刚及笄的亲妹妹迷晕,送到了梁弼房内。”
季时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齐因的母亲是续弦,也听说过她与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梁齐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当时已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妹,自然对他极为信任,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季时傿犹豫道:“然后呢?”
“然后……国公夫人的丧礼,丈夫和妹妹睡到一张床上,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去两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个决定,让梁弼迎娶我娘做续弦。”
梁齐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当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时,我娘忽然发现她有身孕了。”
季时傿垂下眼眸,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胁我娘,让她嫁给梁弼,并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季时傿迟疑道:“你娘……妥协了?”
“是。”梁齐因低声道:“她怀着这个让她恶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临盆,白家却为了以绝后患,把她心上人杀了。”
季时傿登时怔住。
梁齐因感到无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以求慰籍,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尽,但……舅舅当时因为梁家的庇护,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娘就他一个亲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
“所以我娘心软了,她想劝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长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怀有肮脏血脉的孩子。”
“她想杀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软,明明有好几次那个孩子就快死了,她还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惩罚自己,将自己关了一辈子。”
梁齐因抽了一口气,绝望道:“阿傿,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时傿嘴角抿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让她心动的人,今夜我送他们出城了。”梁齐因闭了闭眼,声音发颤:“我很羞愧,我自私地想把她留下来,我也想她能接受我,但母亲告诉我,她不想、不想再计较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愿再见到我……我想补偿她,可是那个玉牌……她不要……”
季时傿哑然道:“所以……你今夜才会如此吗?”她想到梁齐因一直捏在手心的玉牌,手被戳破了都不肯松手,原来是想送给他母亲的。
梁齐因哽了哽,但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睫低垂,缓缓道:“阿傿,我的出生就是罪过,我是踩着我母亲的痛苦活到现在的,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
季时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觉得很矛盾,梁齐因的母亲被逼到这种地步,她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她能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对她来说就是污点,就是痛苦的化身。
尽管知道这个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但他背后承载了太多罪恶,他的存在无异于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笞。
但她没法对梁齐因说出任何一个贬低或是厌弃的词语。
季时傿往前靠了靠,贴上他的额头,梁齐因颤栗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睫羽微动,神情悲哀。
她轻声道:“但你没有加深她的痛苦,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
梁齐因骤然睁开眼,目光中满是错愕。
季时傿顺着他的头发,“你没有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你理解她,愿意帮助她,也许她现在还没有接受你,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你已经比他们好很多了。”
梁齐因嗫嚅道:“母亲不会再见我了……”
“齐因,你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踏入新的生活,不再让旧伤打扰她,才是最好的补偿。”
话音落下,梁齐因黯淡的眸光亮了亮,他听懂了季时傿的意思:母亲已经选择往前走,他就不能再拽着她回头看。或许她说的不再计较,不是说她原谅了舅舅,原谅了梁弼,原谅了他,而是不想再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枷锁内,这是解脱,他应该为她高兴。
梁齐因抬起头,眼底既有害怕又有期盼,“阿傿,你不讨厌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语气柔缓,“不会,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出身,家世,相貌没有任何关系……啊相貌还是有的。”
梁齐因怔怔然,听到后半句又红了脸。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这就够了。”
梁齐因眼眶湿润,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老天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或许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换取和季时傿相识的契机,这么想,以前的种种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人的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