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季时傿靠着京城那一点仅剩的战备与兵力,硬是将这场毫无悬念的城防战拖了两个月,诱敌诈降等等兵法使了个遍, 挲摩诃竟没从她手里讨到一点好处。鞑靼军伤亡无数,京郊尸体堆积, 乱葬岗成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小山, 气候越发寒冷, 两军都陷入了极度的疲软期,十二月初三, 鞑靼方再一次派出使者进京谈判。
季时傿久经蹉跎的双腿又一次中了招, 卸下甲胄后, 里面几乎快被血水汗液泡发,伤口处泛着白,与衣物粘黏在一起,撕都撕不下来。
温玉里抿紧唇,风卷残云般利落地剪开裤腿,用镊子将陷进肉里的火炮碎片取出,她一开始处理这种伤口还会手抖, 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草草收拾完一手血污之后, 转身取来伤药。
“你这双腿……”
温玉里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住, 后半句不言而喻, 季时傿疼得眼前花白, 眉心时不时的跳动一下,闻言清醒了几分,扯了扯嘴角,本想说些轻松的话,却发现她一张口只能发出呼痛声。
也许她可能真的二十几岁就要残了。
温玉里将伤口处理完后,捧着辨不清颜色的水盆走出,恰巧戚相野掀开帘子走进来,温玉里微微颔首后便飘然离去,戚相野杵了一下,问好的话卡在嗓子眼,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季时傿龇了龇牙,一动浑身的关节“咯嘣咯嘣”的响,“渟渊,你干嘛呢,杵那儿干瞪眼?”
戚相野回过神,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含糊不清道:“没干嘛……”
“鞑靼使臣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戚相野叹了一声气,神情不悦,“与上次是一样的条件,那三千万两白银的赔款倒是免了,只不过鞑靼会派驻军入境,美名其曰是帮我们镇守关隘港口,因此每年大靖都需要向鞑靼缴纳维安费。”
“那不还是变相赔款。”季时傿讥笑了一声,“说得冠冕堂皇。”
她神情凝重,紧紧皱着眉,最开始开战,朝中众人正是斗志最高涨的时候,宁死不降,挲摩诃第一次派使臣谈判便无功而返,若非自古便有“两军对垒,不斩来使”的传统,先帝差点就当场砍了鞑靼使者。
可如今拖了两个月,新皇不似先帝年轻时那般锐意进取,只怕早就想迁都南下,苟延残喘,如今朝中的主和派占了上风,季时傿也不知道这仗还再打多久。
“还有……”戚相野面色犹豫,沉沉叹道:“鞑靼使臣还向我朝求娶长公主。”
“长公主?”季时傿愕然道:“我们哪来的长公主?”
隆康帝就一个嫡亲妹妹赵嘉乐,还死在了宫变中,他自己尚没有女儿,如今宫里只有十公主一个公主,想到这儿,季时傿脸色僵住。
戚相野顺势道:“你猜得没错,陛下正打算将十公主封为福宁长公主。”
“她才四个月!”季时傿拔高声音,“把一个婴孩推出去和亲,我看他们是疯了!”
“可不是。”戚相野摇了摇头,“柳太嫔闹了一早了。”
“换谁谁不闹。”季时傿嗤了一声,“敢情不是他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今早大朝会吵的啊。”
戚相野苦笑了一声,“王众他们说,再这么耗下去,城破是必然,将鞑靼军激怒,反倒对我们没好处。”
“他们想议和?”
“对。”戚相野抠掉手上干裂的死皮,“都不想打了,这么久,等不到援军,城内没有物资,我们连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议和条件,和亡国有什么区别?”
季时傿撑着床铺站起来准备出去巡视,温玉里给她加了几层钢板,便于借力,腿倒是能站起来了,“倒也不是不能打,援兵不是还没来吗?挲摩诃千里迢迢打到京城,两个月下来,他们的损耗可比我们严重,此次谈判,看似我们是被动,他们也未必就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戚相野跟着站起来,“话是如此,只是打不打可不是我们说了算,你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你觉得如今,我们那位陛下在朝中还说得上话吗?”
戚相野无话可说。
先帝晚年虽然昏聩无度,可到底朝政未曾真的荒废,表面上的运转还能正常进行,且不说他践阼之初,也曾锐意进取,开疆拓土,大兴改革。
可这位隆康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天真无能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要不然也不会被端王党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既无先帝早期的雷霆手段,也不具备较高的朝政敏感性,戏剧一般被推上了皇位。
“对了柏舟,你知道吗,昨日怀远的姊妹进宫了。”
季时傿停下脚步,侧目凝眉道,“真的假的?”
戚相野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他的嫡妹妹,一进宫就是淑仪。”
裴家是京城盘踞数代人的名门望族,若非这一代的嫡系子弟实在平庸,再加上裴逐过于出挑的原因,那样一个大家族绝对轮不上他一个庶子说话。
他如今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家族都熬出了头,作为朋友季时傿本应该替他感到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戚相野提起这件事,她却莫名觉得不对劲。
“那李氏怎么办?”
隆康帝的发妻是他的表姊妹,李家垮台后,夫妻俩去了封地,现在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有人想方设法地往隆康帝身边塞人,李氏没有母族支持,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罪臣之女,你以为呢,不然裴家的人为什么一进宫就是淑仪,明摆着冲皇后之位去的啊。”
说话间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将领,都是一脸笑意,战争从暮秋打到寒冬,已经很难从其他人脸上看到这种发自肺腑的笑容,戚相野出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谈拢了,我们不用赔款也不用缴纳维安费了!”
戚相野声音一扬,“真的?!早上大朝会不是还在吵吗?”
说话的将士道:“鞑靼那边也不想打了,与其无休止的战争,不若两国交好,握手言和。”
季时傿平静道:“靠什么维系?”
“自然是联姻。”
戚相野张了张嘴,“所以十公主还是要去和亲。”
“不管怎样,委屈一个人总好过我们一国上下所有人跟着颠沛流离吧,自然能不打就不打,更何况,我们也没吃什么亏。”
季时傿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去巡视伤兵营,戚相野紧跟上她,只是一进营,方才谈话时还算松弛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起来。
白衣飘飘的温玉里在脏乱拥挤的伤兵营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动作娴熟,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徒,戚相野肉眼可见地扭捏起来,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恰巧温玉里要走到对面,见他挡在过道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借过。”
戚相野立刻往旁边挪去,“哦、哦……抱歉,对不起。”
季时傿察觉出他这诡异的拘谨,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道:“戚二,我发现你有点怪。”
戚相野嘴角一僵,干笑了两声。
季时傿迟疑地收回目光,看出来大家应该都得知了要休战的消息,伤兵营内的气氛有些轻松,可季时傿却始终觉得心中沉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方才的那名将领说“我们没有吃亏”,怪就怪在这儿,鞑靼人有这么好心吗?
“不对,肯定不对……”
“什么不对?”
戚相野瞄了她一眼,“柏舟啊,你才有点怪,你都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