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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蹈,哪还有个宫廷乐师的模样,兴奋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这小姑娘胆子够大!够勇猛!”

惊鸿仙子无奈道:“先生,安静。”

绵驹连忙讪然一笑,立刻噤声。

于是校验场上就只有姜梨的琴声了。

《胡笳十八拍》写的是女子思乡、离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气。重在一个“凄”字,且不提夫子们如何,明义堂的女学生都是些贵族家的荳蔻少女,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有些忧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弹得上一个“凄”字?连“悲”都很难弹得出来。

虽然世人常说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岂是四个字那般简单?大约只有心怀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孟红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自作笑话给人看……”

她本想着,姜梨弹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弹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弹好,岂不是说姜梨比明义堂这些年来最聪明的才女还要厉害?这怎么可能。

可她的嘲笑渐渐笑不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练,彷佛早已学琴数十载,她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没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随意轻盈的不可思议。

女孩子就坐在校验台上,风清日薄,衣袖宽大,翠色逼人,灵秀可爱,一时间,校验场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场般浮躁,就像是弹给自己听。

是弹给自己听的。

姜梨的目光没有看眼前任何一处,又像是看尽了眼前任何一处。

曲者离乡、离子,她不仅离乡、丧子,还家破,人亡。

枕边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还步步高升,她重生以来,终于再见仇人,可却不能就在此刻为父为兄报仇,只得按捺。

隐忍不发是为凄,血海深仇是为凄,无辜冤死是为凄,满门不幸是为凄。强权压迫是为凄,苍天无眼是为凄,凄凄凄!

琴声铮铮然如利剑直刺长空,那一瞬间,浩然怨气衝天而起,让听的人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怨不能自己。

凄楚!哀怨!痛彻心扉!

时隔许多年,终于有人第一次在校验场上弹起《胡笳十八拍》,本以为这女孩子只要将指法能记得完整,就已经很是不错,可姜梨不仅能记得完整,还能记得熟练,看她的样子,分明一点也不陌生。

这便也就罢了,可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弹出“凄”!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重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萧德音向来温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细去看,她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姜梨的琴乐,至少在《胡笳十八拍》这一首上,已经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艺,甚至能当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师,此刻彷佛成了笑话!

惊鸿仙子也十分诧异,她早已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轻的后辈超出自己,也并不会令她感到紧张。她只是很疑惑,一个十四岁的荳蔻少女,凭什么能将《胡笳十八拍》的凄怨瞭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丧母,七岁就被送进了庵堂,即便过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这些苦难,和琴曲里的“凄怨”也不是完全一样啊。

这简直不能相信。

绵驹最是高兴了,他双眼放光,盯着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财奴突然发现一大块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开一点儿目光。他甚至喃喃道:“这是个天生的琴师!”

师延比绵驹好些,不过听到姜梨的琴声,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渐渐有些动容。他是乐官,不如绵驹无所顾忌,但只要是好琴乐,都会用心欣赏。

这四人最末,却是姬蘅。

满场人都被姜梨的琴声吸引蛊惑,那琴声似乎有惑乱人心的作用,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生悲凉之感,彷佛看到黄土焦地,寸草不生,进而联想到自己的悲怆之事,难以自持。

琴声是有这样的魔力的,传说中妖琴师能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约没有妖琴师,却有高明的琴师,能以琴声传心,传情。

众人都被琴师俘虏的时候,唯有一人,不为这琴声所动。

他既不像姜幼瑶孟红锦之流,因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萧德音因琴艺而恐惧,也没有如其他众人沉迷其中,他就瞧着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一丝改变。

姬蘅在看着姜梨。

他睫毛长长,衬的眼神也十分潋滟动人,彷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细看时却能见,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将自己与琴声隔绝开来,也像是将自己和人群隔绝开来。

他看姜梨弹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唱戏,看校验场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声中,就像是看戏中戏。

台上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像是个一个薄情的美人,站在戏外冷眼旁观着,好做看戏人。

他很清醒的抽离着。

有人抽离着,有人沉迷着,那弹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琴声的哀怨和她内心的凄怆彷佛成了两个互相增长的影子,争先恐后的拉长着。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一个疯狂的薛芳菲,在琴声中如泣如诉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一个姜梨,冷静的瞧着台下的众人反应。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修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兮皆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悲哀总有尽头,琴声总会收尾。

姜梨弹拨完最后一个曲调,猝然收音,巨大的响声过后,是空落落的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万物都好像在为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湿漉漉的眼泪。再看周围,闻音落泪的不在少数,皆是怅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终于有人在校验场上弹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却更为这悲怆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众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能弹出这一首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验台上,微风吹得她的发丝猎猎作响,她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静。

姜梨心中长长嘆了口气,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眼,里面满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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