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躁动
里挤出突触,非常遗憾,它当然可以脱离对方,像幽灵飘荡。但为什么呢?它勉强算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族群的礼仪中,不需要回避。于是它婉拒了男人的请求:“我习惯了,你的,大脑里面。”
闻言,戈达罗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有意识地闭上双眼,哪怕那东西其实掌握了其他感知能力,并不拘于视觉。经过净化处理的热水从管道流出,在这栋楼里,能够保证这样的清洁的人很少,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用雨水冲洗皮肤,精准地嗅到那股挥之不去的酸味。
浸泡在浴缸里,戈达罗再次长叹,不过这次是舒服的缘故。他不由自主回想起过去,宽敞的泳池,他像一条鱼活泼地拍打出浪花,女人略微歪着头,看他的各种动作。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背后,毫无感情,既是保护者,也是狱卒。
“那是什么,戈达罗。”加尔仿佛戳破了一个泡泡那样惊讶,“蓝色的眼睛,红色的嘴唇,他们,是什么?”
他蓦地直起身,双手捂住脸,逐渐变冷的水从指缝里漏出,很多年前他亲昵地叫喊着什么,现在口腔中牙齿和舌头碰撞、挤压,加尔的询问令他发出苦闷的喘息。戈达罗定了定心神:“他们是……我的父母。”
加尔对亲缘关系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更直白,脑海中诱发了一阵细碎的颤栗,随即,他听到对方回答:“原来如此。他们孕育了,爱情,结晶,人类的形容。”
听了这话,戈达罗突然失笑:“不,我的母亲以为这是爱情。但那个男人给予的仅仅是占有欲,像抓住一只金色的小鸟,把它关在笼子里,让它永远唱歌。它会吸引足够多的、带来利益的东西,它的价值让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唯独它自己逐渐坠入痛苦中,无法自拔,”
“难以,理解。”加尔轻轻晃动突触,实际上,它和它的族人是从粒子风暴中偶然诞生的产物,四处流浪,有时候也有族人选择停留在某个地方,但大多数时候它们互不干扰,只是随意地游荡。其他智慧种族的知识也会被它们吸纳,可对于数量极少且近乎无实体的它们来说,这些东西如同放在箱中的藏品,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出,但平常仅仅是放着,一层堆叠一层。
毫无疑问,人类是加尔遇到过感情最丰沛的一类生物了,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都让它倍感讶异——而且它还很年轻,轻浮地粘着在戈达罗的大脑内,这个男人对它有种莫名的诱惑力。
连戈达罗自己,也无从分辨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是用fsh、后叶加压素、多巴胺等成分聚集而成的合成品吗?是用三角理论、双向互动、刺激模式之类的理论串联在一起的怪物吗?他在心底保留着对爱情最原初、最淳朴的期待,与此同时,他下意识怀疑它的本质,正如他的母亲最后感到了失望,并为之疯狂。
“天气开始转冷了。”他无端地感叹道。
休息过后,戈达罗在第二天早晨出门,带着脑子里的加尔一同前往酒吧,似乎如今他的人生和酒、药剂已经分不开了。霓虹一如既往闪烁着,好像舞台上的布景,在下一个节日到来之前,莫拉夫都不会将招牌下方的彩灯挪开,它们宛如被抛弃在枝头的果实。
戈达罗不清楚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否会对加尔造成影响,对方的声音太年轻了,夹杂了轻微的电流嘶鸣,令他反射性地抚摸自己的耳背。面罩隔绝了外人的目光,也克制住自己的呼吸。路过那个脊骨上张开海葵状突起的表演者时,加尔懒洋洋地说:“哦,他的,装饰物,有点像神经元之间,连接。”
“什么样子?我看不见自己的大脑内部。”戈达罗同样通过意识询问,“或许扫描片可以,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尸体。”那些光线从机器里射出,带有一定量的辐射,将人体由内到外“切割”成无数张薄片并保存起来,医生会告诉病人,这里有问题,这里也有,生活在里斯星的人都是问题分子。
“细长的,黏糊糊,我可以控制,摇晃。”加尔有些好奇,“我还可以,其他,一点点把你改变。”
戈达罗走入包厢,和过去没什么差别,莫拉夫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给他一杯颜色诡异的酒。他啜饮,同时在脑内继续与加尔对话,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像自身构筑了一个旁人无法觉察的空间:“听起来有点可怕。”
加尔却反复翻看刚才在酒吧里捕捉到的字眼,性,它没有在戈达罗的记忆中找到这种独特的体验,因此它追问,并且表现出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男人差点呛到,下意识看了一眼莫拉夫和对方下半身的机械肢体,一瞬间,各种混乱的想象和印象犹如潮涌冲上岸边,加尔抖动起来,连带着戈达罗自己也轻微地颤抖。
“哇哦!”
“也许我不该把你带来这里。”戈达罗尴尬且不自觉抚摸着杯壁。
酒的味道同样融入了加尔的感知中,这使它觉得新鲜,其实性和酒和化学物质,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吧?为身体带来充分的刺激……它又伸展着突触,在给予戈达罗的回应中,它将自己描绘成一只带有无数细长肢体的肉球,一枚微小的聚合体,一个幽灵。
“我不是,真正的孩子,人类认为,需要庇护的对象。”它反驳。
从它的叙述中,戈达罗自然也得知这个神奇的族群是如何繁衍的,事实上,它们不需要人类理解的肉欲,只是像从一堆流沙中捞起其中一两颗发光的沙子,粒子风暴承载着一切。比起家人,这种关系更像同伴。偶尔它们之中的一员会投射到某个智慧生物的身上,顶着对方的躯壳体验另一种生活,从此不再踏上迁徙的旅途。如果加尔也想要感受所谓的“性”,它可以随时附着在交配的人身上,通过他们的碰撞、交融,接收信息。
“或许,我会选择,性。”它发出声音,“但你觉得,不能,轻易。我认可你的,看法。”
戈达罗愣住了:“是吗?我这么想吗?”
“没错……”
只有毫不知情的莫拉夫被排除在这场对话外,他正津津乐道,那些夜莺的夸奖是他的战利品。
“呃,算了,加尔不要听。”戈达罗舔舔下唇。
对方很老实:“好哦。”但其实它什么都知道,不过仅限于理论,这样或者那样,对幽灵一般的它而言,暂时是无意义的。
直到莫拉夫提及高纯度的药剂:“……朋友,你的用药量还正常吗?虽然我不希望你依赖它们,但我有一些新货,试用的感觉还不错吧?”
“事实上,我不确定自己还需不需要。”戈达罗将空了的酒杯推回去。
关于深紫色的液体的记忆在他的脑内流动,加尔浅浅地尝了一口,很涩,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成瘾,依赖性,药剂。”它重复着莫拉夫的话,“不好的东西。”
戈达罗没有带走新的药剂。
真是奇怪,明明他知道自己应该收下莫拉夫的心意,那些深紫色的液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有效缓解战后应激和神经紊乱症带来的痛苦。但他听从了加尔的劝说,即便它只是幽灵一样徜徉在大脑中。如此诡异的信任感,怀疑刚刚升起,立即被压抑,戈达罗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实上,人类会下意识相信来自大脑的信息。
加尔也不可能揭露谜底,当它“寄生”到这个男人的头部,伸出突触牢牢攀住周遭,它操纵着对方体内产生的激素,比如被冠以α、β与数字组合的物质,促使信赖的生成,以及壁垒的瓦解。
作为智慧生物的其中一种,人类很复杂,却也很简单,出于本能,加尔影响着戈达罗的决定,毕竟连幽灵都不希望被戒备乃至变为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