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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不知官帽几斤几两,却知一入仕途,心境便再难回。这顶官帽许是不重,却压垮了多少人的江湖路。
汴梁城,君子府中庭。
坐在廊下的精壮汉子,嘴上留着一撇浓须,鼻梁高庭,眼眶深邃,皮肤黝黑,典型的北契人长相。他仔细的擦拭着手中龙脊阔刀,时不时抬头瞟一眼树下独自饮酒的玄衣女子。下一刻走入庭内的青年剑士却截然相反,相貌俊俏,肤如白莲,身形飘逸,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气态。倒是与他的名号极为相辅相成,此人便是君子剑伍长恭,而那位朝他嘿嘿一笑,招了招手的黑汉子自是君子府另一位一品高手,霸刀石归海。
伍长恭面色淡漠,走到石归海身后,低声道:“石师兄,掌门有话带到,你若再不服管束,擅闯他人宗门挑衅,便将你逐出府门。”
石归海嗤笑一声,无所畏惧道:“老头儿哪回不是这么说,哪回又动了真格,说说罢了。”
话带到,伍长恭不再多言,转身欲离去。
石归海一把扯住他的衣衫下摆,偷偷摸摸的指了指庭中女子,悄声问道:“她何时回来的?”
伍长恭眼也没抬,隻摇了摇头。
石归海又朝他身后望了两眼,问道:“老头儿呢?”
伍长恭顺从回道:“师父去了一个地方,没让我跟着。”
伍长恭离去后,石归海又擦了会儿刀,忽然一拍刀,摸着脑门低呼:“哎呀,老头儿不厚道,准是偷摸着出城去了!”
再一抬头,庭中女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石归海登时一蹦三尺高,扛着刀就往庭外跑,口中怎怎呼:“汤大人最会喊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对,风扯紧呼!他娘的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汴梁城五里地外,官道上立着一位负剑老人,老人身形挺如松,一席青衫衣袂飘扬,白须垂落至胸前,不动如山。
宛如一柄出鞘剑。
与老人相隔三丈,有一白衣公子坐于马上,马儿似有些惶恐,踏步不安。
二者对峙良久,白衣公子莞尔轻笑,丹凤眸字弯弯,煞是迷人。
“邓君集,你还没死呢?”
上一辈的读书人都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文章出南唐”,此言倒是不虚。细数春秋八国历代文坛大豪,有半数出自南唐。所谓成也书生,败也书生,战乱中头一个被抹去的便是南唐。那些当年被士林捧为无价可估的墨宝,如今大多数私藏在商歌将军们的书房里,皆是从父辈那里传下来的。外人看着眼红也没法子,成王败寇,人抢的正大光明。
邺城东郊的李宅里也有不少,燕赦年轻时不好此道,还送了李长安百来卷。可惜李长安年少轻狂,眼高于顶,将那些自认沽名钓誉的文豪作品当做柴火,烧了一整个冬令,甚至笑言,虽臭不可闻却能暖身,尚有可取之处。气的天下士子指名道姓破口大骂,更有甚者不惜血书罪状在午门长跪不起。可那是飞将军李世先的独女,一品问长生的剑道天才,故而那群读书人即便跪死在门前,先帝的眼皮也不会抬半寸。
邓君集与李长安的梁子,便是那时结下的。
比起南唐旧时,江南道如今的士林门阀更加雄厚,只不过百年根基的大世族所剩无几,多数为寒门出身的后来居上者。这些小门小户,历经战火的洗涤逐渐成为当今王朝的中流砥柱,落地生根。江南道谦恕邓氏,原也是名满江南的大户门庭,直到邓君集率百人书生入京投状。那日之后,邓君集在午门前撕碎血书,悲恸欲绝,振臂问天。
当今世道,文载千史有何用,不如屠狗一把火!
于是弃笔从武,销声匿迹于江湖。
如今世人隻知君子府,隻知长生剑下有长生,却再无人记得那年长跪于午门前的读书人。
年过百岁的老人迎风不动,对于白衣公子的冒犯之言亦是不为所动。他来此的目的,并非私怨,当年李长安烧的又何止他邓家先祖笔墨,拿天下读书人的心血暖身,终有你李长安引火烧身的一日。
李得苦觉着定是师父平日里作恶多端,老天不容,这不,就遭了天谴。这老神仙看着就比师父有气势,好似手中剑轻轻那么一挥,便能移山平海。她缩了缩身子,尽量躲在马头后面。
见老人不开腔,李长安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翻身下马,嘱咐李得苦在原地候着,便独自上前。
待到十几步外,老人终于开口道:“一甲子前你已是一品问长生,彼时邓某不过一介布衣秀才,未曾料,一甲子后,你我竟能平起平坐。”
李长安轻笑摇头:“那你可真是老眼昏花,不妨实话与你说,真要动起手来,孰强孰弱尚可未定,不过你我之战,想必没有胜负之分。”
隻决生死。
老人微微眯起眼,盯着李长安,以自身为圆心,三步以内,脚下碎石因浑然杀意而颤抖不止。
衣摆微扬,李长安负手而立,笑意不减。
李得苦伏在马背上,因不知何来的惧意浑身抖如筛糠。只见李长安抬手一挥,那如洪水猛兽般的惧意顷刻间烟消云散。李得苦再抬头去看老神仙,隻觉仙气荡然无存,宛如一尊人间杀神。
老人嘴角微扬,收敛起周身戾气,摆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道:“请。”
言罢,便兀自转身而去,也不计较李长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以大欺小,算什么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