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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节目送老人走远,不知为何,本该惧怕这个不是藩王却胜似藩王的老将军,心中竟是感慨万千。
这头陈知节前脚刚出李宅大门,后脚李长安便与燕赦一同出了宅子前往将军府。
走在廊道上,看着如今处处皆透着富丽堂皇的将军府邸,身为府邸主人的燕老将军没来由的长叹一声,幽幽道:“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今天下贩夫走卒也好,青皮地痞也罢,抢商客抢地盘皆是为了生计温饱,打仗也是这个道理。当年燕字军营里有几个是真正奔着保家卫国来的,还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再说咱们与那北蛮子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杀个你死我活,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脚下这块地,能种出白面大米,能养活更多的人罢了。咱们这
些领兵打仗的啊,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名正言顺的土匪头子。”
身侧的李长安瞥了他一眼,笑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可就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有满腔的雄心抱负。所谓人之贪欲,皆是从果腹开始。”
燕赦眯眼看来,问道:“那你打算给那满腔抱负的陈知节安个什么官?”
李长安避而不答:“他是个聪明人,让他自己想去。”
将军府东面无院落,唯有一幢三层阁楼,名为遮云。李长安站在楼前,仰头望去,高楼耸立竟是比寻常阁楼要高出一大截。
燕赦并未急于推门而入,与李长安并肩而立,抬头仰望,他望的却是阁楼最顶层的那扇窗棂。
李长安收回目光,恍然道:“我就说,当年那老神棍走前没给燕家留下隻言片语,哪怕是糊弄人的谶语也没有,这些年光凭你燕赦一人如何与长安城斡旋,原来还藏着一位不出世的高人呢。”
燕赦嘿嘿一笑,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长安城明面上有个权势滔天的闻溪道,龙椅背后不也藏了个卧龙先生,我燕赦是比不得皇帝家大业大,就不许我也藏个拙?”
李长安笑而不语。
二人入了楼,满屋的书香卷气扑面而来,放眼望去高大书柜成排而立,李长安跟在燕赦身后,不经意瞥了几眼,大抵都是些圣人典籍,其中不乏销声匿迹于世许多年的孤本残页。
燕赦一面领路,一面道:“二十年前此人从京城远道而来,我与他长谈了一夜,而后便建了遮云楼,楼里的这些典籍孤本大都是春秋战乱时从各国搜刮而来的,也有一些是当年李宅抄家时低价买来的,诶,你别瞪我啊,落到我手里总好过便宜了他人不是,否则这些书哪有今日与你重逢的机会。”
上了二楼,燕赦指了指那些交错纵横的书柜,道:“这一层较为驳杂,上到天文星象,下到五谷耕种,还有四海精怪,九天神仙,反正什么都有,就为这些可是要了我半条老命。”
李长安随手抽了一本《野狐志》,翻了几页,笑道:“你读了几本?”
燕赦指着自己的鼻子,哈哈大笑:“我?我一个武夫,肚子里隻装酒肉,可装不下这些学问。”
李长安望了一眼如同大树般林立的书柜,不禁问道:“读完这些书得花多长时日?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燕赦转头望向通往三楼的木梯,道:“我虽不知他花了多少时日,但这二十年,他一步也不曾踏出此楼。”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拾阶而上。
燕赦负手而立,笑看不动。
三楼书柜靠壁而摆放,围成一圈,中间摆有一张一丈长的矮脚案桌,有一清癯身影盘膝跪坐在案前,身旁有一炉美酒正温,满楼的书香酒香肆意飘散。
那人脚边摞着几堆书,地上亦是书籍凌乱铺散,许是听见了脚步声,那人停下手中笔,缓缓转头望来,便见一青衫女子恭敬作揖。
“李长安拜见元绛先生。”
两鬓霜白的儒生淡然微笑,有清风穿楼而过,悄然翻动笔下书页。
自古乱世出英雄,春秋战乱时天下群雄遍地开花,但就好比一个笼子里的蝈蝈,总得争出个胜负,唯有最强的那个才可封狼居胥。武将之间尚是如此,那些安坐于幕后运筹帷幄的谋士就更为惨烈。相较于武将的战死沙场,这些为国谋为君谋为天下谋的谋士下场则凄惨无比,并非谁人都能如范西平一般,孤身而来孤身而去。
这位二十年不曾踏出遮云楼半步的男子,李长安隻从玉龙瑶的口中听来隻言片语,毕竟花栏坞的谍子也不是神仙,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故而李长安隻知这男子与她同姓,名李元绛,字元绛。天奉元年科第三甲的探花郎,在翰林院做了三日侍郎便辞官云游四海,半年后下落不明,原是来了北雍。祖上似是西蜀人,家中无长辈无手足,不曾娶妻,可谓是了无牵挂,孑然一身。
二十年来,李元绛不曾向燕赦谋取过一官半职,心甘情愿伏案二十年,穷经皓首。但这些年,北雍上到边境布防,下到民生漕运,每一条每一律皆出自这位元绛先生之手。遥想二十年前,能让打心底瞧不起读书人的燕大将军礼贤下士,甚至为其筑楼藏书,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李长安静静打量着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儒士,许是多年不见阳光,李元绛肤色白如雪,当真叫女子看了都艳羡的紧。只是身形干瘦,眼眶青黑,称着白皙面庞更显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