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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米养百样人,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尽然都是良才。”
妇人不置可否,这话头却好似打开了素来少言的老者话匣,他继续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师之言乃天下学子所求,但士有三不顾,修身齐家不顾治国,治国不顾平天下,平天下则不顾修身齐家。几人当中,季叔桓占得修身,薛弼占得治国,范西平勉强占得半个平天下,微臣却一字不占。”
老者长叹一声,竟是有些自嘲笑道:“读书读书,究竟读出了个什么?”
妇人轻抬眼皮,问道:“李长安占得几字?”
老者良久无言,似是一番深思熟虑过后,才开口道:“她若死在衝河以北,便占得五字。”
“哪五字?”
老者一字一句道:“齐家,平天下。”
妇人缓缓闭目,叹息一声:“先生……”
老者起身朝妇人作揖,垂首道:“李惟庸一生宏愿皆在此,还望陛下成全。”
妇人身子往后倾倒,倚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最后只是摆了摆手,任由老者告退离去。
再睁眼时,妇人瞧见那柄被老者遗落的漆黑油伞,目光下意识又落在那个空位边上。那里曾经总是站着一个读书人,李惟庸与薛弼相互争执时,读书人偶尔出言几句便被身为首辅的父亲骂的狗血淋头,但读书人就是不长记性,每回挨了骂还总偷偷对着她嬉皮笑脸。当年她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就成了京城第一名仕?她也想当面问问他,若知道读书只会读出个家破人亡,还读不读?
念头刚起,妇人便兀自笑了,她知道答案,那个读书人定毫不犹豫的说读。
妇人缓缓起身,走出小亭,嘴里轻声喃喃。
“皇兄啊,你若也死在衝河以北,我便给你个世袭罔替又如何。”
夜黑风高杀人夜,开春时节好死人。
这边北雍王府开堂办公,诸事算是上了正轨,除却暂且的人手不足,其余皆有条不紊。另一边,北契传来“喜讯”,有个自称枪仙后人的年轻女子放言整个北契江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来者不拒,谁打赢她王霸枪便归谁。一时间群雄愤起,也甭管有仇没仇,但凡跟那枪仙陆守有过一丝半点瓜葛的都纷纷寻上门来,可没成想,竟叫那女子单枪匹马一路从剑门关杀到了花溪州。
这一日,李长安刚踏进钓鱼台的门槛儿,就听楼解红正拿此事打趣道:“咱们陆姑娘可比当年王爷赴北时威风的多,杀的那帮王八蛋哭爹喊娘,看他们还敢瞧不起中原武林!”
李长安屈指虚空一弹,就赏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笑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真当北契江湖是纸糊的老虎,随随便便就让一个小娘们儿杀来杀去?”
楼解红装模作样的揉着额头,也不敢顶嘴,赔了个风情万种的笑脸。
堂内坐着的几人正要起身拜礼,李长安抬手压了压,走到玉龙瑶跟前。玉龙瑶心领神会,从手边一堆公文中抽出一份谍报呈上。
李长安接过随手翻了几页,道:“叫的越凶的往往都是些本事最不济的小鱼小虾,真正的豺狼虎豹都还在后头蛰伏观望,陆丫头若连花溪州都到不了,也就用不着他们出手了。”看着看着,李长安不自觉笑出了声,“这丫头难不成想再走一遍当年我走过的路?”
玉龙瑶柔声笑道:“照此看来,陆儿是有这个打算。”
李长安摇头无奈道:“那你尽量收集一份北契高手的名册给她送去,正好楼姨最是熟悉北契地貌,反正她那性子也坐不住,到时就让她去送,顺带还能跟着陆丫头多宰两个王八蛋。”
说着,李长安抬头瞥了一眼楼解红,却见她有些黯然失神。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许是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楼姨”让她挂念起了李得苦那孩子。说起来,一众人中,就属李得苦与楼解红最为亲近,当年二人一路结伴横跨北契东西四洲,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二人又都是无牵无挂的苦命人,李得苦虽嘴上总喊着楼姨,心里却是把楼解红当做亲姐姐一般看待。
几个女子皆是玲珑心思,细细一想便知其中端倪,当下满室寂静。如今府上光仆役下人便有几百号,但湖畔小院却不复往日的热闹,少了那个孩子,仿佛少了一丝生气。
楼解红感受到目光,抬头望来,正欲开口,李长安却决然别过了脸,转身走到一身红衣的李相宜身侧。
“今日燕小将军回城,晚上我邀了她来府里喝酒,一同去?”
李相宜神色淡然,轻轻摇头道:“多谢王爷好意。”
李长安沉吟片刻,也不强求,“也罢。”
但看着走出钓鱼台的青衫背影,李相宜又忍不住抬头去望,朱唇轻颤,欲语还休。瞧见这一幕的玉龙瑶与楼解红,也只是低眸叹息。同为死士,同样身不由己,亦感同身受。在长安城时李长安曾言,跟着她来北雍没有好下场,多活一日算一日,但只要她还握的住剑,就绝不会让她们死在前头。话虽如此,谁又能心安理得袖手旁观?燕白鹿身为燕家独子,日后必定领兵征战,古来沙场几人回,难道要叫李相宜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马革裹尸?
最后不过仍是逃不开那句老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掌灯时分,一身鱼龙白服的燕白鹿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