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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解斗自认与李长安平辈,便将人请入主位一侧的座位,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下。两个年纪最小都比李长安大十几岁的晚辈,自然坐在下手。
待先前那个开门的墨家弟子奉上茶水,孟解斗便开门见山道:“先前少将军信上所言,孟某已与各位师傅斟酌过,当年先父曾答应过飞将军,只要塞北狼烟尚未平息,墨家便鼎力相助到底,可如今已过一甲子,天下几时能太平?吾辈世族已付出了惨痛代价,再经不起无辜罪孽,此并非孟某一己之私,还望王爷多多体谅。”
李长安料想也不会一帆风顺,隻几封书信就能说服墨家家主,于是点点头道:“我爹说过,国家昌荣非一人之功,国破家亡非一人之罪,京城里的官老爷嘴上骂北雍骂的最狠,心里其实都笑话我是个大傻子,燕赦匹夫之勇好歹是个手握雄兵的大将军,而我什么都不是还赶着去送死。若守住了还好,勉强算是恪尽职守,若守不住,后世每一朝史记上都得留下我李长安的骂名,遗臭万年可不是说说而已,天底下兴许也就你们墨家知晓我的苦衷。”说到此处,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坚毅,“大师傅,今日我不是来与你讲道理比凄惨的,李长安能死在衝河以北便已知足,若能死在北契境内当然更好,但我不想北雍将士枉送性命,一个也不行。哪怕刀刃隻快一点,哪怕那些将士活下来的几率隻多一分,我也会拚命去争取。一人之罪又如何,我李长安都担得起,你墨家鉅子竟连这点胆气都没有?”
满室死静,孟解斗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墨家不是没有胆气,也不缺胆气,否则怎敢抗旨十八道拒商歌王朝两代皇帝于门外,否则又怎敢在北府军功高震主的当年,仅以江湖人的身份给予不计后果的扶持。当然这个不计后果最终泯灭掉了胆气之下那份无所畏惧的气魄。
孟解斗年轻时曾亲眼见识过塞北关外的血腥战场,他与父亲就站在古阳关的城头,看着两军衝阵,喊杀震天,那些鲜活的血肉就如同他自幼便熟悉的木头零件一样,碎落一地。可木头可以拚装,这些残肢断臂却再回不去它们主人的身躯上。
只是后来,当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手握第一把出自墨家堡的北雍刀凯旋归来时,孟解斗心中燃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豪火苗。当更多的胜仗接踵而至,当更多的将士平安而归,那丝小火苗便燃烧成了熊熊烈焰。六年间,父亲改良出了第二代北雍刀以及第一代弦机弩,那一年西北战事频繁,大小战役上百场,北契死伤近五十万,北雍却只有不到十万人。也是那一年,北雍刀与玄甲铁骑名震天下。此后,他接过父亲衣钵,日夜钻营废寝忘食,有了第三代,第四代北雍刀,以及同样经过三代改良的弦机弩。可以说,如今燕字军全军上下配备的刀弩,便是墨家两代家主共同的心血。
可当那个被世人视为救世英雄的飞将军葬身剑门关外,墨家的心血以及孟解斗的雄心壮志,便一起随风而去,付诸东流。
兵者,国之重器也。
刃者,兵之凶器也。
墨家不是上阵杀敌的小兵士卒,他孟解斗亦不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可他呕心沥血铸造出来的北雍刀却是一把杀人凶器。北契蛮子可恶也可恨,但敌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无论多么崇高的理由,也改变不了他虽未亲手杀敌,却屠戮千万生灵的事实。自己这双被父亲讚誉为“开天辟地”的巧手,早已涂满鲜血,而代价便是用子孙后代去偿命。老天不公吗?恰恰相反,天地众生平等,没有谁恶就该死,也没有谁善就不该死。
站在古阳关城头的那一刻起,孟解斗就明白,父亲是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隻为一个天下太平。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便是敢为常人所不为,孟解斗不奢望做一个寂寂无名的英雄,只求不连累族人与子孙。不就是一死吗?连北雍一个普通小卒都不怕,他堂堂墨家后人又有何惧!?
可这个太平太难了,难到整整过去一甲子仍旧不见希望,难到他不得不违背祖训破例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外姓人,难到墨家堡从原先的五百人只剩如今的一百多人,他可以是北雍背后的无名英雄,也可以只是一个为保子孙平安的一家之主。
茶水已微凉,孟解斗平静开口道:“墨家祖训,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罪无可恕。孟解斗自知罪业深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言有无胆气。只是可怜我墨家弟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深山重见广阔天地。”
两个善字辈弟子听出言外之意,不禁动容喊了一声:“家主!”
孟解斗朝欲言又止的李长安摆了摆手,面容疲倦道:“少将军无需多言,请回吧。若孟解斗项上人头可解少将军心中怨气,也请一并拿去。”
从头到尾孟解斗未喊一声王爷,时至今日墨家仍旧把她视作当年的少将军,这份旧情是孟解斗最后的让步,亦是决心。
李长安沉默良久,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