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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伸手抚平本就平坦无褶皱的甲胄,指尖在当中那个大窟窿的地方停滞了一瞬。
李长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老人,这个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红了眼眶的老将军好似浑然忘我,完全不像方才那般满身的戾气怨气,只是个睹物思人的可怜老人。
老人解下腰间的佩刀,轻轻搁在甲胄之上,同样是一把旧式的北雍刀,李长安认得出,是第三代,而第四代雍刀是在那场两北大战之后才更换的。
老人面色安静祥和,轻声道:“这是我最小的儿子,叫朱自成,当年还没到上沙场的年纪,偷偷背着我跑去当了游猎手,不知道死在何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把刀是唯一一个活着的年轻人带回来的,四匹马的马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五十把刀,他三哥在篝火边一把一把的认,看了一夜,才认出这把刀是他的。”
按北雍军律,私自损坏军械,杖责三十。而这把刀的刀鞘上,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很模糊的朱字,这许是那个姓朱的年轻人临死前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老人呆呆看着整齐摆放在地上的三样老物件,眼神空洞,看不出悲喜。
李长安轻声叹息,从袖中伸出双手,将古剑立在跟前,撑剑而立。
她抬手顿了顿剑,嗓音平淡道:“老将军,我还称你一声老将军,是因为他们曾为北雍壮烈赴死,但老将军莫忘记,我李家五万人,包括我的爹娘,如今还躺在剑门关下。不是只有你朱家满门忠烈,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阖家团圆,唯有将军府常年冷冷清清。你口口声声敬重飞将军,可曾在清明为他洒上一杯薄酒?”说到此处,李长安自嘲一笑,“不过我也没比你好多少,这么多年,回清风山也只是为他们立了一处衣冠冢。”
李长安抬头望去,轻声道:“还有这些话,你不该说给我听,而是说给他们听。”
老人茫然回头,演武场边不知何时来了三个人,神情呆滞的朱哮海,泣不成声的朱啼娇,以及双拳捶地,埋头不语的朱立。
老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双手握拳,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李长安提起剑,缓步走下看台,站在老人身边,回头瞥看了一眼地上的甲胄佩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老将军,本王已仁至义尽。”
言罢,李长安大步离去,围在演武场边的士卒,如同朱永成来时一般,自觉给这位北雍王让出了一条小路。
就在她走出人群时,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噗通声。
整座兵营,因为一个老人的跪地俯首,再度陷入死寂。
出了兵营,走在李长安身侧的燕白鹿突然出声道:“王爷,祖父说今年清明他不去了,让末将陪同王爷上山祭拜。”
李长安微微一愣,问道:“什么日子了?”
另一侧的李相宜轻声回道:“三月二十三。”
李长安哦了一声,叹息道:“兴许今年又赶不上了。”
三人沉默的走出了一小段路,李长安仍是那副双手拢袖抱剑在胸的淡然模样,燕白鹿目不斜视不知看向何处,李相宜则低头看路不知在想什么,偶尔绣眉微蹙。
遥想刚出北雍那年,三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处境,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都在一点点的变好,可却没有料想中那么好。犹如武道攀境,总有意料之外的磕磕碰碰,所幸最好的是,人都还在,除了那个本就不是北雍人也算长眠于故乡的女子。
走着走着,李长安缓缓开口道:“燕小将军,咱们去驿馆住几日,白袍营那边暂且让王西桐管着,等过几日你再去趟统帅府,看看朱家那对父子想通了没。”
燕白鹿疑惑道:“王爷不是早已打算让朱永成退位?”
李长安侧目望来,笑的有些无奈:“我的小将军,退位归退位,也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扒朱永成那身甲胄不难,王府一道书令就能让他卷铺盖滚蛋,咱们何必大老远跑来挨骂。”
燕白鹿嘴角微杨,“原来王爷也怕霍乱军心啊。”
恍然明白被摆了一道的李长安也不计较,反而毫不吝啬的夸讚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长进不少啊,看来平日里没少得你媳妇儿的真传。”
燕白鹿不自觉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红袍女子,隻一瞬又飞快别开了目光,顺势把话头掰回来:“王爷总是唱黑脸,让末将去唱白脸,时日长了,莫说北雍这些官员心有怨气,就怕长安城那边落井下石,到时候众人架火,王爷如何自处?”
李长安淡然一笑:“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不过哪怕他们真把我架在火上烤,火烧的越旺,长安城里那位新主才越安心,只有这样,我给王右龄那帮心向北雍的文官所铺的路才算没白费。但北雍的武将,还得你燕白鹿来收拢人心,毕竟李家北府军当年再如何威名震天,也是一甲子前的陈年旧事了。朱永成有句话说的没错,李家老卒念我的旧情,这帮天奉年间崛起的将领可不认我这个所谓的少将军,还不如你这位白鹿屠虎的小将军说话来的有份量。”
燕白鹿心头一动,犹豫再三,低声道:“李长安,倘若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