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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八象扫了一圈,不等程青衣起身招呼,就自顾搬了张高椅在旁边坐下,而后解下酒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这才心满意足的抹了把嘴道:“还在这个地方喝酒痛快。”
一直没松眉头的程青衣默然走到窗棂旁,将几扇窗户统统推开透气。
等到二人面对而坐,卢八象放下酒葫芦,一面缓缓环顾四周,一面轻叹道:“这间屋子啊,离正堂最远,冬冷夏热,无人问津,以前谁被分配到这里就如同发配边疆一样。嘉历年间有个侍读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自知仕途渺茫就辞官归乡了,然后天奉元年这里又来过三人,一个是闻溪道,一个是张怀慎,还有一个姓李的进士,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那个人叫李元绛。那年我时常来此喝酒,但闻溪道那个老小子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张怀慎又不喜欢陪我喝,所以每回其实都是我自斟自饮,但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酒哪怕只是十文钱一壶的劣酒,也比这些琼浆玉液有滋味。”
程青衣瞥了眼酒葫芦,神色淡然道:“先生是清流名臣,本不该来此。”
卢八象自嘲一笑:“什么清流名臣,我来探望自己的门生,都不允许了?”
程青衣缓缓抬眸:“学生知道先生为何而来。”
卢八象渐渐收敛了笑意,盯着她道:“陛下推行的新政,果然是你上呈的。”
见程青衣不吭声,卢八象继续道:“本朝延续前朝州郡两制前后加起来已有四百年,虽如今版图扩充迟早需要变革,但在这个时候改为道郡县三製,其他地域不去说,你可曾想过会与北雍极为不利?”
程青衣皱眉道:“怎会不利?北雍这些年在漕运一事上束手束脚,皆因朝廷渗透过深,凡是与之相关的官员大都受朝廷委任,再加上几近纵容的贪赃受贿,北雍官场早已不堪入目。武官尚且有将军府压製,以王右龄为首的文官党派如何心向北雍,倘若再不加以整治,不久将来北雍王府便形同虚设。且不说那些赴北学子仕途堪忧,这便是先生想看见的局面吗?”
卢八象轻轻摇头,“我怎么想不重要,水至清则无鱼,贪者并非庸臣,贤者并非能臣,北雍若因此大伤元气,届时北契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谁帮李长安稳定士心?是那些徒有雄心壮志的赴北学子,还是远在天边有心无力的我们?正因池水浑浊不堪,才更应徐徐图之,你如此急功近取,乃是犯了大忌啊!你想快刀斩乱麻,殊不知陛下所想,正是借你的刀釜底抽薪,有那帮贪官污吏在尚且只是束手束脚,可一旦没了他们北雍便如同断手断脚,这些你可曾想清楚明白?”
程青衣脸色骤变,惨白如雪,她紧紧抿唇,半晌没有吭声。
卢八象重重叹了口气,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斗酒先生再不见往日神采,拿起酒葫芦猛灌了好几口,这才放缓语气道:“听说你与林白鱼时常往来书信,可曾提及过此事?”
程青衣点点头又摇摇头:“提及不多,但她应当有所察觉,以她的才智猜的出大致情形。”
卢八象没再言语,低头沉思。
大门外,老马夫揣着袖正迷迷糊糊打盹儿,忽闻一阵马车声,睁眼就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擦肩而过,马车在即将过去时忽然停下,车帘掀起探出半张老人的脸,问道:“老兄弟很是面善啊,你家大人可是卢八象卢大学士?”
老马夫揉了揉眼睛,瞬时瞪的老大,这位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朝堂如日中天的老首辅季叔桓。老马夫送自家公子上早朝时,曾有幸与老人见过几面,没成想老人竟记住了他。
老马夫哎哟一声急忙跳下车,作揖道:“草民见过首辅大人,我家公子去了里边儿,兴许一会儿就出来,要不草民去替大人知会一声?”
季叔桓下了马车,没什么架子的笑道:“不必了,翰林院我也常来,我自己去里头找他。”
从老马夫面前经过时,季叔桓脚下一顿,拍了拍他的肩头,“夜深春寒,我车里烧着炉火,老兄弟若不嫌弃,上去暖和暖和,莫要客气。”
老马夫尚在愣神之际,季叔桓已走进了门内,那可是当朝一品,一人之下的首辅大人啊,莫说有幸说上几句话,多少人连远远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可这位首辅大人毫无官威可言,比起原先那位可差远了,更像是一个两袖只剩清风的老秀才,但正因如此,老马夫才觉着若人人为官如此,天下何愁不太平?
清冷的翰林院里仍有灯火的屋子不多,季叔桓没费多大功夫,就寻到了那间偏安一隅的瓦房,门敞开着,老人往里瞅了一眼就大步跨了进去。
季叔桓满载而归回京刚上任首辅,程青衣便调任到了翰林院,二人素未谋面,但都扬名在外,程青衣仅打量了一眼便猜出老人了身份,起身作揖道:“下官程青衣,拜见首辅大人。”
满身酒气的卢八象正欲起身相迎,季叔桓摆了摆手,“半夜三更,又没外人,就不必多礼了。”
程青衣搬来凳子请老人入座,季叔桓也没客气,坐下后看了看四下大敞开的门窗,指着卢八象没好气道:“你这斗酒先生还真是没起错名,满屋子都让你熏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