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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范的老儒生抬起头,展颜一笑:“多谢啊。”
而后又埋首到棋盘里去了。
老农似见怪不怪,往棋盘上瞅了一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正欲转身下田干活,却被老儒生叫住:“诶,日头正烈,来陪老夫喝口酒,一会儿干活才有劲儿。”
老农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想要谢绝,但架不住老儒生不停招手的热情,隻得放下锄头钻进了本就不宽敞的草棚,小心翼翼在老儒生对面坐下。
老儒生斟满一碗酒,递了过去,老农双手在裤腿上搓了搓,才接了过来。
二人边喝着酒,边聊着今年地里的瓜果长势,待一碗酒下肚,老农也不似方才那般拘谨,指着棋盘问道:“老哥这下的什么棋啊,俺怎一点看不懂?”
老儒生抹了把嘴,哈哈笑道:“老夫下的棋,世间知之者甚少,不过今日老夫高兴,老兄弟看不懂不打紧,老夫讲给你听。”
说着,老儒生指了指棋盘上方一团黑白棋子中的一枚白子道:“林杭舟入北,此一步早在李惟庸手上便已埋下暗线,不仅牵扯北雍官场局势,更牵动北面狼鹰入室,但恐怕李惟庸本人也未曾料到,辽东那隻不安分的小狼崽也起了野心,借此向长安那位以表忠心。若林杭舟一死,朝廷就可以大刀阔斧的向北雍施压,甚至收拢部分兵权,至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反正北雍绝不会坐以待毙。可惜……“
老儒生又指了指最左边的两颗棋子,“有个天下第一人在此时搅局,啧啧,我看悬。李长安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全大局,关键就在于那位君子出手不出手。”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隻依稀听懂了“朝廷”“北雍”这几个字眼,就已是满脸震惊,大气都不敢喘。
老儒生说到兴头上,喝了一大口酒,拈起一颗黑子重重拍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上。
“但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更何况此乃天意,天子也不例外,有个读书人读书三百年,早就看朝廷不顺眼,拿你们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自己村里人互相较劲不打紧,外人插手就不行。”
“嘿,老哥,这个俺晓得,这叫帮亲不帮理!”
“诶,对对对,老兄弟此言在理,在理!”
老农揉了揉黝黑的脸庞,指着那颗黑子道:“那这个人要做啥子?一个读书人总不能像咱们大老粗一样去打人吧?”
老儒生又灌了一大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打了个酒嗝,压低嗓音道:“说出来都没人信,他呀,要去屠龙。”
老农呆愣了半晌,忽然捧腹大笑:“老哥你喝多了,大白日就说醉话!”
老儒生也不反驳,看着他,眼神好似再说,看吧,就说你不信。
但老儒生也不计较,伸手抓起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姓耶律的小鬼头……“
最后他拈起一颗白子放在右上方的棋盘上,“老神棍让你成为李长安的压胜之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也在命理之中,早晚你都会知晓。”
老农看着醉眼朦胧的老儒生,没敢多要一碗酒,怕耽误了田里的活计,也怕老儒生不够尽兴。
老儒生自顾又碎叨了几句听起来好似醉话的言语,而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叹息道:“老兄弟,早些回去吧,要打雷下雨了。”
老农望向外头的烈日炎炎,挠了挠头。
言罢,老儒生起身往外走,身形有些摇晃,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书上之人,当死则死,书外之人,当去则去,清风翻我书,我写人间意,快哉,快哉……”
北地风沙,难见绿意,风铃宅院的一小撮花圃,或许是荒漠里唯一的春色。最后一朵娇艳踩在春季的尾巴上,悄然绽放,满庭芬芳。
常年一身玄衣的薛东仙环手抱胸倚在廊柱边,“看”着正在仔细修剪枝叶的屈斐斐,这个明面上虽仍是“青楼出身的丫鬟”但暗地里已然成为流沙城新女主人的小妇人,好似浑然不觉,早已将发髻盘起的她剪下一株开的最艳的花朵,低头轻嗅,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个少女般的纯真笑容。
风铃宅院里从来不曾留宿男子,哪怕是那位被北雍王极为器重的陈大人也例外。故而,二人成婚后,其实从未同枕而眠,说是貌合神离都算好的,简直就是毫不相干。久而久之,就连旁人都不把这二人看做夫妻,陈大人是陈大人,屈娘子是屈娘子。虽然这与李长安的初衷背道而驰,但好在什么也没耽误,也就没人说些闲言碎语。
屈斐斐捧着花走到薛东仙跟前,笑意盈盈道:“薛姑娘,这朵花与你最是相称,送给你。”
说着,她拉过薛东仙的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
薛东仙微微低下头,手指轻轻转动,好似在欣赏,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屈斐斐,倘若有一日,李长安要你死,你是希望我来动手,还是那个人?”
若是有旁人在场,屈斐斐一定会竭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但她知道薛东仙看不见,所以那笑容自然而然僵在了脸上。
但她强自镇定,平静问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