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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亦是有史以来,中原铁骑深入草原最北的一次。
夜幕降临之际,曾被那位西北藩王一剑劈成废墟的君子府,虽早已重现当年的高庭深院,但仍是遮掩不住日渐显现的式微萧条。
那间曾招待过那袭青衫的雅阁内,有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子躺在窗沿下,余晖越过窗棂轻轻抚上她的脸庞,更显得暮气沉沉,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可她本应正值风华。
几名女婢在此时端着洗漱器皿走入屋内,欠身施礼后,手脚麻利的替年轻女子擦身梳洗,从始至终女子都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任人摆布。待女婢收拾干净离去,那个一直站在廊下的老者才缓缓步入屋内。
老者看着眼前不在君临天下,性情大变的女子,眼神有怨愤,有悔恨,有杀意,北固山一战,老者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古阳关前,又失去了一个爱徒,最最得意的弟子如今也杳无音讯。老者的恨意天经地义,但最终都归于平静。
偏着头望向窗外的女子忽然轻声笑道:“邓君集,你若这么恨我,恨北契朝廷,为何当时不干脆杀了我,冒着性命之忧跑去清风山把我救回来,又放在眼皮子底下徒增怨恨,何苦来哉?”
老者神情复杂,许久才沉声道:“君子府虽身在江湖,但绝不做那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
女子好笑道:“大逆不道?怕不是老帝师为保我一命,与你做了笔买卖吧?”
老者也不隐瞒,直言道:“江神子与我许诺,可保君子府十年相安无事,十年之内,长恭定会回来。”
女子好似早已料到,一笑置之,转而问道:“听说北雍已经打到龙石州了,宇文盛及可赶得及回朝营救?”
老者沉吟片刻道:“据北院传来的消息,即便宇文将军赶不上,亦可守住花溪终南二州,北雍如今后援疲惫,南庭虽破碎,但收復回来也是迟早的事,老帝师嘱咐这些琐碎小事无需陛下操劳,北院始终是王帐中枢,有萧荀游良佐两位大人,陛下只需安心修养便是。”
安心修养?
那日李长安并非心生怜悯才未曾痛下杀手,留下了她的性命,却斩断了她的脊骨,根根寸断,以后即便伤势痊愈,她也只能躺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吃饭喝水穿衣洗漱,样样都需要人服侍,连咬舌自尽的气力都没有。如同废人的她如何还能坐上铁王座,如何还能成为一国之君?
何谓生不如死,这便是。
女子沉默良久,缓缓转过头,满脸疲惫的盯着老者,“邓君集,我隻问你最后一言,莫要欺瞒,谢时是不是没死,他究竟是被囚禁在困龙关,还是跟着那支骑军一同北上了?”
老者默然不语。
女子自嘲一笑,不再看他,小声呢喃道:“你走吧,我乏了。”
窗外,最后一缕余晖即将落下墙头,如同她短短二十八载的人生。
她缓缓合上眼,轻轻笑了起来,“其实现在想想,若中原没有你,江湖没有你,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去看的……”
她沉沉睡去,眼底那颗泪痣,晶莹剔透。
隆冬时节,长安城的头场雪比往年来的迟了些。
北雍骑军一路高歌挺进草原的捷报如同这场瑞雪姗姗来迟,但西北的胜仗没有给人心惶惶的帝都带来一丝抚慰。
天子脚下,这座首善之城,没人想过竟有兵临城下的一日。
徐州大定之后,溃不成军的东北叛军要么重新归顺朝廷,要么另寻山头落草为寇,那支曾大放异彩的青州骑则在齐家父子兵行险招下跑去西北投诚了燕字军,大有“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战死边关”的壮烈意味。
而令商歌朝廷意想不到的是,做为此番平反的大功臣将军白起,在接到班师回朝的圣旨之后,大军非但没有往西走,反而北上径直回了兖州边关。此后无论发去多少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都如同石沉大海,最后曾被派遣到徐州督战的徐士行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不料踏入兖州境内,便杳无音讯。
姜凤吟所率领的南疆大军便是在这个时候拔营北上,沿着黔中道,浩浩荡荡前往长安城。
大军在路上行军一月余,于初冬抵达长安,但并未有入城的迹象,而是在城外三十里处那块驻马碑前安营扎寨。大军围城不攻一旬后,城内有人瞧见一位似是武陵王的女子在几名扈从的护卫下进了皇宫,没过几日,便有小道消息传出,女帝陛下龙体抱恙,至今日起再不上朝。
一时间,大街小巷流言肆起,唯一没有让城内动乱的缘由是,瞻云就日两条大街终日平静。
朝纲尚在,人心不惑。
距离年关还有半月,长安城恢復了往日的祥和,大军虽仍旧驻扎在城外,但这么长时日以来并未造成太大的慌乱,于是乎百姓的日子该如何过还得如何过,毕竟许多人的家业扎根在此,想要背井离乡也并非易事。
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加上西北捷报不断,大街上也比往常热闹了几分,一辆朴素马车穿街过巷,缓缓往北城门驶去。
出城时,例行盘查格外严厉,但凡有一丝可疑迹象,便会被那些不近人情的护城营官卒按例扣押。驾车的马夫是个头戴帽帷的女子,面对凶神恶煞的官卒,她从容掏出一枚鎏金腰牌递了过去,那官卒隻低头看了一眼,便慌忙跑到一旁,拿给一名校尉模样的男子确认,两人神色凝重,一阵眼神交错后,官卒回到马车旁,恭敬把腰牌递还给了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