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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

 

曹冲死后,曹操悲恸万分,几日不能理事。见了曹丕曹植等人,都没有好脸色,甚至斥责他们“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大幸也!”全靠卞夫人在旁解劝,才没有无端迁怒他人。

曹丕倒是能屈能伸,忍着挨骂,将门面功夫做得十足。曹操欲给曹冲配冥婚,求娶司空掾邴原亡女,邴原以“嫁殇非礼”拒绝,曹丕便主动提出,甄氏一族有年纪相仿的亡女可以合葬。曹操赞了他一句“办事妥帖、能为父亲分忧”。

配了冥婚,还不够,又给这十三岁的孩子追赠骑都尉印绶,丧礼极尽哀荣。

而曹冲的遗言,则让曹节在曹操心目中从此有了与众不同的分量。

丧事过后,曹操寻几名道人来给曹节相面,皆道此女贵不可言。

曹操当年是靠平定黄巾起家,对方术之士的鬼话并不尽信,但自从曹冲临终说了“金凤凰”的话,他再看曹节,便总觉得这女儿特别。

容貌美丽自是无与伦比,头脑亦不在仓舒之下。

若仓舒投胎转世,化作个女孩子,大概便是如此。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金凤凰……

他今年自拜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比皇帝本人更有权势,阿节是他的女儿,堪称富贵已极,难道还有更“不可言”的“贵”在等着她?

若说谶言之意在于她将来能做皇后,眼下连皇帝都不过是笼中雀,皇后何贵之有。

这“贵”难道应验在他身上,暗示他将来能取代天子,那么曹节便可成为皇女公主?曹操每每想到这里,便不敢再深思。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不是没有废黜天子取而代之的能力,而是他不想,他有顾虑。

现下,他可以用天子的名义发号施令,虽然有人骂他“汉贼”,但到底“大义”站在他这边,天下人若要兴兵反对他,便近似于反对天子,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总有忌惮。而一旦有废帝之举,就会如董卓,被天下枭雄群起而攻;更何况自立为帝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先平定江南,解决掉孙权刘备这两个心头大患。

曹操原本有着这样的打算,怎知这一年冬天,他亲率大军南征赤壁,却中周瑜诸葛亮火攻之计,一败涂地。对于至尊之位的想法,只能暂时搁浅。

曹操不停地盘算,始终没能决定曹节的去处。仗着她年纪还小,婚嫁不急于一时,便只以此女娇贵为由,将她转交嫡夫人抚养。

曹节离开黄雀阁时,杜夫人隐约知晓她的野心,忍不住劝道:“阿节,若在那里不高兴,随时可以回来。”

曹节深深叩拜,起身离去。

由于曹操的重视,卞夫人待曹节很周到。

命有经验的嬷嬷教授礼仪才艺,衣着饮食也无不精致。曹节谨慎谦和,常常辞让恩赏,越发讨卞夫人喜欢。

虽然是有隔膜的母女,却维持着母慈女孝的佳话。

卞夫人承担起照顾曹节的责任后,曹丕自然不便杀她。因此他到底有没有对她动过杀机,曹节便无从得知了。

她终日于卞夫人膝下侍奉,曹丕去向母亲请安的脚步便迂懒,除了晨昏定省,竭力回避。久而久之,自然与母亲越发生疏。

“金凤凰,你来,真真是我和老四的福,是二哥的祸。”曹彰冲曹节开玩笑道。

“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曹节坐在椅子上踢着腿儿,手里用柳条编一个花环,编好了,扣在曹彰头上。

曹彰走去铜镜前照一照,露齿笑道:“你这样的小妹妹,不干坏事的时候也挺好。”

曹节笑着嗔他,要把花环摘下来,曹彰站起身,八尺高的壮硕男儿,她伸手根本够不着,便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拽他,曹彰挣脱便跑,故意跑得时快时慢,让她一会儿好像要追上了,一会儿又离得远。

兄妹两个绕着柱子追赶嬉闹,洒落一串串欢声笑语,院内院外皆能听闻,令闻者为之一笑。

“夫君?”甄宓见曹丕在院门外久久驻足不动,出声提醒。上巳节家宴,他们在开宴前先来拜见母亲。

“我身子不适,不进去了。”曹丕道。

甄宓刚要追问,里面一个漂亮小人儿跑出来,轻轻牵着曹丕的衣袖,嗓音甜甜的:“二哥哥,你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不进去呢,母亲想你,我也想你。”

她知道怎么把曹丕逼疯。

曹丕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他悲伤地发现,自阿结来到母亲膝下两年,两年间,她越发美丽了几分,也越发能引诱他沉湎。

因她扮足了乖巧妹妹的姿态,曹丕便给了自己放纵的借口,任她牵着走进去。他的头脑提醒他万万不可受此诱惑,可他的心,他的四肢,无不被她牵引着。

扮作兄妹,总有理由亲近罢。既然老天不公,令他们生为兄妹,便该用尽兄妹身份的好处罢。

至于阿结是不是恨着他,他此刻竟甘愿忘记。

等宴席散了,等歌舞歇了,等月亮落了,等明日太阳升起,再想起来罢。

偏偏。

偏偏宴席之上,父侯问阿节,上巳女儿节有什么心愿,阿节说自己身为丞相之女,受父侯嫡母宠爱,已是最享福的孩子,十分知足,无复多求,唯有一件事情想做。

“哦?让爹爹听听,我们祁淑想做什么事?”

曹节笑得天真又认真:“都说爹爹为大汉朝尽忠尽力,如周公辅佐成王。爹爹如此忙于朝政,每日辛劳不歇,女儿倒想看看,那‘成王’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满场都静了。

金凤凰。原来应在这里。

都道童言无忌,众人皆当她的话是神明降下的谶语。唯有杜夫人,唯有杜夫人知道这不是神明的意旨,而是她与曹节某次谈话的回音。

阿节,是要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而且她清楚地知道,这条路,表面上将与曹家同行,实则,将是对曹家的反叛……

甄宓眼睁睁看着身旁夫君的额角和手指关节上青筋鼓了起来。虽然他仍是一副温和的表情。

曹操则眉宇微凝,似是在思索什么,许久,仿佛释怀一般,笑道:“既然祁淑的心愿想看看‘成王’做什么,爹爹必为你安排。只是你现下年纪还不够,再等……三年吧。三年之后,爹爹保证让你看到你想看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学些规矩、长些本事,嗯?”皇帝身边,是该放个曹家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值得一个皇后之位。

曹节欢欢喜喜答应了。

那晚,甄宓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曹丕的心结。

回头望,好像每次他发了疯似地要她时,和曹节都多少有些关联。

甄宓心底燃烧起绵绵恨意,但曹丕并不理会。

他睁开着眼睛,却看不见她。

他只知道,头发、眼睫、指腹、口鼻里微喘出的气息,这些都不是,都不是阿结。

曹丕疯狂地冲刺进怀里女人的身体,试图逃避这念头,可是无边琐碎的细节从四面八方像网一样罩住了他。

诅咒般驱不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没完没了地提醒他:不是,不是,不是……

悲伤重重地锤击他的心口,那是冰封在胸膛里的,永远不能化作眼泪宣泄的痛楚。它只能日日夜夜被回忆和痴恋磨成冰刃,然后在每个他忘记防备的时刻,一刀一刀地剜着心头的肉。

主动请缨进宫,嫁给年纪比她大十六岁的皇帝,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管她。他连平素见她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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