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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政(六)

 

慈安太后一向对慈禧有所防备,饮食从来都要验毒。今日的塌喇虽然没有验,但她本人没动,随手赏给了荣寿公主。

荣寿公主系恭亲王之女,祺祥政变后由两宫皇太后育于宫中,自从前年额驸志端去世,太后怜惜公主年轻守寡,便常召公主回宫来住。

慈安正与荣寿说着话,听见外头通报皇帝驾到,话音未落便见皇帝气喘吁吁跑进殿来,忙起身问道:“皇儿,怎么了?”

载淳连礼都来不及行,大喘着粗气道:“皇额娘,塌喇……有毒……”

慈安一愣,倒是旁边荣寿公主吓坏了,忙手掐着自个儿脖子要吐,左右伺候的人忙叫太医。

慈安忙上前拍一拍荣寿的背,安抚道:“别怕,别怕,想必没有大碍。”

随侍太监上前重新验了毒,说塌喇无毒。太医来为荣寿诊脉,也说无事。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慈安便问究竟发生何事。载淳便将长春宫的事说出来,慈安抚着胸口感慨一回,说道:“她终究是圣母皇太后,纵然心思偏了,你处置时也要留情面,且对外也需有个说辞,不能让外头看天家的笑话。”

“是。”载淳答应着。

皇帝当时担心她安危,挣命似地一路跑来钟粹宫,慈安感动于他的孝心,笑着摸摸他后脑:“你这傻孩子……”转念又问道:“皇后呢?皇后如何了?被人设计,险些中毒,那孩子该吓坏了吧?”

“皇后当时没事,儿臣急着赶来,竟将她忘了。”载淳这才回过神来,问左右道:“皇后如何了?”

这时刚好有太监来报信,引进殿来,禀道:“启禀皇上,主子娘娘从长春宫出来时昏了过去,由下人们护送着回储秀宫休养去了。”

载淳大惊,当即站起身来,慈安亦忙起身道:“走,皇儿带我去看看。”

蕴珊安插在长春宫的人早就来报过信,所以她接连几日用膳饮茶时都处处留意着,到长春宫尤其。

原以为今日慈禧太后有意向皇帝引荐慧妃和瑨贵人,应不至于急着动手,却没想到竟是障眼法。

好在那塌喇一碗一碗端上来时,蕴珊见每只碗都不同、各碗上点缀了不同水果、且又没有验毒,心下就明白了。

假意要分给载淳一匙,是她故意试探太后的反应。哪怕太后当时不喝止,她也不会真的让载淳吃下去,也一定会假装失手将塌喇打翻在地。只不过若太后当时没有出声,等载淳事后知道塌喇有毒时,便会格外记恨太后:太后竟不惜将他也毒死。

在长春宫外昏倒,自然也是假的。

她要在慈安太后面前装作一个柔弱女子,既是柔弱女子,经了生死关头,哪能镇定若斯?必是要惊吓过度晕倒才好。

顺便,也让皇帝多一层心疼。让他看着她闭眸躺在那里,让他去想象如果她再也没有睁开眼,他失去她会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的心越疼,下手处置慈禧太后时便会更加不留情。

载淳果然被她料中。

他守在她身旁,她装了半夜,他便半夜没有合眼。

她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的手一下一下满怀爱意轻轻抚着她,耳中听着他喃喃地向她诉着心事。他说他怕,怕她不醒,也怕她落下病根儿;他也说他怨,怨她待他总是若近若远,若即若离,让他苦一阵甜一阵,爱而不得,想放又放不下;但他说得最多的,还是爱。

他说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她很好,觉得她是世间独一无二最好的女子。

他说他不想要什么后宫,只想要她陪他。

他说他愿意等她一点点卸下心防。

他畅想将来和她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他说只要她高兴,只要她肯爱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直说到她闭着的双眼再也兜不住泪,她睁眼,泪盈盈看着他。

他欣喜道:“你醒了。”

蕴珊含泪笑嗔他道:“皇上在旁喋喋不休,将人念醒了。”

载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忙扬声叫太医来,又叫人往钟粹宫通报一声。

蕴珊道:“都是臣妾不好,让皇上受惊了。”

载淳抚一抚她鬓角,说道:“你险些丢了性命,害怕是自然的,怎能怪你?要怪,只怪我没护好你,让额娘……”他没再说下去。

蕴珊问案情是否已经查明,载淳便将长春宫那边的调查结果说给她听。

人证物证俱在,太后无法洗脱嫌疑。

蕴珊道:“到底是圣母皇太后,是皇上的亲生额娘,还望皇上宽大处置,否则若因臣妾而令皇上母子之间留有憾事,那臣妾实在是……”

载淳道:“险些出了人命,若还宽大处置,对你不公。”

蕴珊抬手轻轻按在他胸口,说道:“臣妾毫发无伤,可以不计较。伤心的是皇上。”

载淳见她如此待他,越发对慈禧太后生怨生恨,握着她的手,说道:“她是太后,杀不得,也上不得刑——退一万步说,我终究与她是母子,也下不了那样的狠心。还望你原谅我。”下旨道:“将慈禧圣母皇太后夺去徽号,迁入瀛台安养,封禁瀛台,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饮食等各项奉例,按……先帝在时懿嫔的份例给,就当她从未生下过朕。传朕的话,朕与她母子二人,不下黄泉,不复相见。对外,就说太后病了,去瀛台养病。”

这够了吗?这不够。蕴珊心底有个声音在说。

这远远不够。

她吃喝用度还享受着嫔的份例,在瀛台内过得舒舒服服,这怎么够?

怎样才够?

要让她挨饿受冻被责打辱骂,受尽折磨。

要让她的尊严被宫女太监们踩在地上。

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让她反复燃起希望的火苗,最后才在绝望中一点点死掉,不能死得太快。

但这一切念头,她只垂眸眨了下眼睛,便全都藏在了眼底。只轻声劝载淳道:“皇上还请三思,这样待额娘,怕是将来要后悔的。”

载淳道:“你不必劝。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只恨没得为你尽数伸张。”

第二日载淳和蕴珊去给慈安太后请安,禀报将如何处置。因皇后在此,慈安太后没有为慈禧求情,算是一种认可。

虽然少了叶赫那拉氏这根臂膀,但阿鲁特氏目前还算好用,她也不是非那拉氏不可。

就算有天阿鲁特氏不能用了,反正那拉氏留得一条命在,随时都可以寻借口再放出来。

如此一想,慈安便没什么不安心,反倒觉得心底很痛快:那拉氏当年分走先帝的宠,在她面前百般嚣张跋扈,令她心底暗暗生恨而无处发作,如今见那拉氏与皇帝恩断义绝,被自己亲生儿子幽禁,怎不让人拍手称快!

按理说,料理了慈禧,蕴珊下一个便要对付慈安。

但事到临头蕴珊又有犹豫。

毕竟这一世,婆媳二人无怨无仇,甚至表面上看来还很融洽。

回想前世,虽然她清楚地知道最后拍板决定让她死的人是慈安,但到底恶人都是慈禧在做,慈安从来都在幕后,一副温和慈爱的模样。

她的心不够狠。

她一时也无法逼迫自己下那样的狠心。

于是只先将心思都放在朝政上,待慈安太后只是一如既往的孝顺状,早晚请安,承欢膝下。

慧妃疯了。

不管她有没有疯,永和宫的上下人等都说她疯了。

说是她早晚叫唤“皇额娘”“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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