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要在事态无可挽回前接住,明知难以实现却还不得不用尽全力地跑。
转眼一个月过去,局势并未有丝毫好转,反而恶化得更厉害。她心烦意乱地站在梯子上,又一次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书。趴在柜顶,今天克洛克达尔少有地离开了座位,正在离她不远的一个书架下翻阅一本书。
薇薇记得那个区域放的是诗集,世界各地大多数民族的都有。
海贼能读诗?这和他的气质倒没什么太大的违和感,但她莫名有种想笑的冲动。
像是察觉到她略带嘲笑意味的目光,他抬头朝这边望过来。她心虚地低下头,才想起自己本不必畏惧他,这里是她的国家。
无意中瞥到在左手边有她想要的那本书,差一点就能够到手。她嫌麻烦不想再下去移动梯子的位置,就踩着书架伸长手臂去拿。
也许是被他那一眼惊扰了心湖,在高处重心偏移的王女拿到书的刹那竟发起呆了。梯子晃了晃,她失了平衡。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掉下去之前,读诗的海贼丢下手里的书,用沙化的方法以普通人办不到的速度飘过来,稳稳接住了她。
诶?她眨眨眼,发现他右腕上的海楼石手环早就不翼而飞了。
“谢谢你,克……克洛克达尔先生。”
足尖落地的时刻脸颊温度飞速上升,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太响亮了吧,她有些发窘。
他若无其事地把刚刚扔掉的书捡起来,看着残缺不全的书页:“书坏掉了。”地上还有一些书页化成的沙粒,他启动能力的时候它们还在他手里。
“没关系的。”
查看页码后,他摇摇头:“这几页我还记得,给我笔我能默出来。”
“这么厉害?”
“算不上什么。”
那天下午她没有急着回去把自己埋在书山卷海里,告诉自己要有张有弛,不放松是不行的。她就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在洁白的稿纸上默写那些清新隽丽的诗句,宽厚的手掌握住纤细的羽毛笔,流畅地吐出蓝色墨水。偶尔在某个地方停顿,没一会又继续走下去,那些停顿就成了无声乐曲的间奏。
有那么一小会,时间又变得粘稠起来,就像那天他握住她的手,同她交换眼睛时一样。他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像厚厚帷幕遮挡住心灵的窗户,拒绝任何光线渗入。
据薇薇所知克洛克达尔是阿拉巴斯坦人,他出海前的档案去有关部门查询一下还是能拿到的,不算滥用私权。奇怪,她为什么想了解他的过去呢?
他放下笔,转过头来看她,一言不发。时间流速在这一刻又恢复正常,并且有意追逐多给她的时间,以可感知的速度向前奔去。
她不由得怀疑他有窥见人心的能力,努力掩饰着慌张:“怎么了?”
“抄完了。”他把那一迭纸推到她面前,意思让她看。
泉水、汉广,熟悉的文字,语言表达方式却很陌生,应该是译过来的。
“是一个很遥远国家的诗啊。”
“还很古老。”他用手背拭了拭湿润的额角:“他们写了很多诗,很多。但阿拉巴斯坦这边的人很少写诗,只有流浪诗人干这个。”
“嗯。”此刻她脑海里充斥着地理环境差异决定论,但觉得不适合当下的气氛,没有说出来。经过这两年的历练,她也成长了不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知道的非说出来不可。
“其实我从小的梦想是做流浪诗人。”
她停下翻阅稿纸的动作,看了他一眼,用肢体语言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转念一想,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谁又能搞得懂呢。她的童年刚过去没多久,清晰地记得自己目标笃定地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公主。现在这个梦想有些改变,她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果然平民家出生的孩子和王室家出生的孩子还是有差别的。
克洛克达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对她说这个,少女有着小鹿般的眼睛,很像神话中的神鹿,只要向它说出心愿就能轻易实现。
他轻咳一声,伸出自己的右腕:“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克洛克达尔先生又不是怪物。”
她的反问让他一时语塞:“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会有为了救人不惜暴露自己的怪物吗?”她站起来,抱着害她摔下来的那本书跑走了,翻飞的裙摆像白蝴蝶在扑棱翅膀。
克洛克达尔才注意到她对他的称呼又变回了小时候,初遇时她躲在寇布拉身后,抓着父亲的衣角,怯怯地看着他,说:“您好,克洛克达尔先生。”
唉唉,真是光阴飞逝啊,转眼间小丫头就长这么大了。摩挲着下巴,她水蓝长发的幻影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发了会呆,他低下头又浸入诗的海洋。
反正到伤势痊愈他有大把闲置的时间挥霍,年纪越大对海上生意的关注度越低,人生苦短,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和两年前比,他的雄心壮志像过度使用的刀具,消磨得很是严重。
心底有个声音说消磨最厉害的时期明明是在图书馆的这一个月。那个杰出诗作层出不穷的国度还有很多的寓言故事,比如蜗角虚名。读多了这种故事,自然觉得权力酒杯里的内容不比旧日。
文学的力量是很巨大的,在这里再待上半个月自己会变成个隐士也说不定。无所事事地趴在桌上,宛如蛰伏的野兽。进取心没有死,那一定是进入了休眠的冬季。
衣料窸窣声比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要更易听见。她又来图书馆了啊。他默默地想,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她爬梯子时会很小心吧。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以为她会直接去书架那边。
她放了一个黑盒子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特制的点火器。嗅到烟草的气息,他的眼睛亮了亮。
“生日快乐,克洛克达尔先生。”
生日这种东西有几十年没过过了,他挑挑眉,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新剪好的雪茄,但不是他常抽的那种。
“差不多记得你抽的是这种,不知道有没有弄错。”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显然期待认可的答复。
两种雪茄看上去很像,别说外行人,内行人也有搞混的时候。她对雪茄肯定不了解,被合作对象称“诚实得令人发指”的他却口是心非地说:“嗯,是这种。”
她松了口气:“可别被贝尔看见了,这些是我背着他弄来的。”
他夹起一根,她替他点上,说:“感觉好像在点生日蜡烛。”
“你要是点四十多根我可抽不完。”
她掩嘴轻笑,看着好久没碰烟草的他贪婪地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的白烟在空中袅袅地上升、消散。她忽然不作声了,他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氛围包裹。
不晓得它的名字,只是很安适地依赖它,就像子宫里的婴儿。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活在世上不仅仅是呼吸空气,还需要呼吸这样的氛围才能生存。
不知过了多久,他问她:“要试试吗?”
“不,不用了。”
他也没有勉强她,只是些许遗憾。
她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满满的话堆在心里。他没有看她,目光注视着别处。泪水慢慢充盈了她的眼眶,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父母双亡的男孩如何在大地上艰难地挣扎求生。
他的生日是她拿到他的档案后才知道的,与此同时她知道了他幼年时的遭遇。那样悲惨的经历,凡是良心尚存的人看到都要哭的。昨天她就悄悄哭了一次,早就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
假如一个人遭受的苦难能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