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她想要的是约翰本身。
他粗胖笨拙的身体缓慢地滑落下去,瓦伦蒂诺伸出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抱稳。在闭上眼睛陷入沉眠以前,约翰看到了她喜悦的、陶然的笑脸,圣洁如怀捧婴儿的母亲,啊,她身周简直是圣光普照呀。
与之相反的,她的身躯,却投下了将他完全笼罩在内的深色的庞大剪影。这种美丽,显得既阴郁,又残忍,却同母亲的形象同样适配。
好吧,约翰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倘若她打算将他一并带走,最起码他是不用再操心所有事情的后续该怎么处理了。
可怜的皮耶罗。让他伤脑筋去吧。
皮耶罗确实快被最近接踵而至的突发事件给逼疯了。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在瓦伦蒂诺之后,约翰也失踪了——大大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但无论如何这也确实带来了一个好处。
看,失踪的是一男一女,而且刚好在过去就有私情,整桩事件可以相当顺畅地被归类于“私奔”,哪怕所有对这两个人稍有了解的人都敢说他们绝不可能这么干,可事情能解决了不是吗?
忽视掉所有的异常,叫他们私奔去吧!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
这样一来,假若他们事后还回来——皮耶罗对此不抱期望,但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也很容易解决。
说到底,瓦伦蒂诺和约翰都有不可明说的、身居高位的父亲,私奔失败这种小事很容易摆平。他们当然不可能再拥有清白无瑕的名声,可是,到了他们如今的年纪,清白无瑕的名声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就是后续的处理很繁琐。仆人需要遣散,雇佣兵需要封口,用出去的人情和收到的人情都得交代清楚,更别说还得应付这两人的父亲派来询问的扈从。
私下里他们可能还会尝试着努力一段时间,皮耶罗已经听说,任何提供两人行踪的人,只要携带证据,就能领取不菲的报酬;能将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则所获更多。
皮耶罗简直要嫉妒了。他自己的父亲对他可没那么上心,不过那也是因为他的父亲并不缺少子女。
总而言之,当他劳劳碌碌地处理完所有事项,终于能得到喘息机会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拉斐尔也与那位名为玛格丽塔的少女密切地交往超过两个月了。
对这位女郎,皮耶罗的了解并不多,但每个亲眼得见的人都形容说“她甚至比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还要动人”。这种言论中有很多错误,首先,不可将圣母与凡人相提并论——唉,有什么要紧呢,拉斐尔为圣灵赋予人类的样貌又不是第一次了,显然这位少女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圣母的样本;这就来到了更重要的一点,圣母的魅力,本质上是母性的光辉,为什么人人都不约而同地将一位少女的美,同母性之美作比较呢?
难道那位少女生得很老相么?当然了,肯定是美好、独特的那种老相,而不是皱纹遍布、发白齿摇,叫人望而皱眉的那种老相。
有些异域而来的商人就是如此,从相貌和身材上很难判断出具体的年龄,他们带来的女奴,看模样还是十三四岁呢,肌肤更是像幼童一样柔软稚嫩,一问年龄,才知道其实这些女人都二十多快三十岁了,而这也不是个例。
皮耶罗想见上这位叫拉斐尔神魂颠倒的少女一面。
他找了个机会向拉斐尔提出请求。拉斐尔端着葡萄酒杯大笑,他近些日子确实活泼了许多:“啊,皮耶罗,我的朋友,你竟然能一直忍到今天才开口!”
皮耶罗做了个鬼脸,然后承认:“我以为这是一段最多只能持续个一两周的感情。”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浪荡么?”
不,那并不和对待感情的态度有关。只是,或许很少有人能真正发现,拉斐尔是个极其苛刻乃至于吹毛求疵的人。他对粗鲁、浅薄、狭隘、愚蠢、笨拙、贪婪,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人皆有之的缺点,都毫无容忍的耐心。过于谨慎会让拉斐尔感到无聊,而过于冒险又会让拉斐尔敬谢不敏;甚至于既不出错也不出彩的平庸,也会让他深受折磨,无比厌烦。
而这些情绪都被拉斐尔的温和礼貌遮掩过去了,即使他其实并不在意掩饰,可那些偶尔的讥讽与嘲弄,都被视为一个天才应有的傲慢。
而皮耶罗认为,哪怕拉斐尔并非天才,这种尖刻冷锐的性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不是他的天赋撑起他的性情,而是他的性情撑起了他的天赋啊。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这样的拉斐尔赞不绝口,深沐爱河呢?
难道情爱也遮蔽了拉斐尔的双眼,将他浑身遍布的尖刺磨钝了吗?
皮耶罗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就像他再怎么也没法想象出圣母一般的玛丽格塔到底是什么模样。她难道不该青春靓丽,犹如满地细绒般青草钻出地面时的初春么;亦或者饱满的同时也十分青涩,缠绵得像赤足在浅水跋涉时缠绕过来的水草?乃至于甜美、迷人,犹如皮薄多汁的桃子,吃起来满手黏腻汁液,换句话说,就是位年轻的妖精——那也说得通。
然后,他终于亲眼见到了玛丽格塔。
和他之前的所有想象都不太一样。
他首先注意到的当然是对方的服饰,优雅的丝绸长裙,缎面的光泽鲜润如油脂;方形的领口裸露出大片的胸脯,令人吃惊的是她几乎没有胸部,那倒不是说她该鼓起的地方没有鼓起,只是她没有那种柔软的弧度,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肌肉线条,几乎等同于一个训练有素的、能用手臂扼死烈马喉咙侍从;她的腰间系着长丝带,尾部坠着一串指肚大小的、浑圆的粉色珍珠,一直垂落在她的脚踝周围,而她的脚踝上方,在裙摆若隐若现的遮挡下,戴着一枚几乎陷进肉里的黄金腿环。
那之后皮耶罗才看到她的脸。
第六种羞耻(16)
几乎每一个圣职者都是巧言善辩的演说家,哪怕是看起来最沉默寡言的那种也不例外,后者只是更有选择性地开口。假如你观察得足够久,就会发现,那些不常发言却具有权威的人,一旦决定说点什么,那么他们的话就必然会被所有人屏息聆听。
不在拉斐尔面前的时候,皮耶罗就是这种人:不怎么说话,但凡说话就一定要看到话语带来的结果。
此刻,皮耶罗却无法用任何言辞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在那张面孔面前,他久违地回忆起了还不及母亲的小腿高的时候,那会儿他的时光是多么的快乐啊,尽管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得到,只是贪恋地搂着母亲的小腿,时不时被忙碌的母亲一脚踢开,然后蹒跚地、跌跌撞撞地追逐过去,重新搂住——这称不上游戏的游戏也让他满心雀跃,简单纯粹,如同晨光一般安稳的幸福。
那美妙的情绪他数十年没有领受过了,可在玛格丽塔随意的一瞥中,回忆呼啸而过,风中携带的余温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