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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皇后望着佟茉雪诚挚的眼神,心里藏着的疲惫和委屈,都在此刻被瓦解释放。

至少,眼前这个女子,从未在意过她皇后的身份,也明白“皇后”这个尊贵崇高的称号不过是一副华丽的镣铐,将她孱弱的身躯束缚住,囚禁在深宫里。

她是将自己看做一个人来对待的。

一瞬间,原本强压着的泪水像潮水向皇后涌来,渐渐模糊了眼前女子清丽脱俗的脸,但她的心却格外平静。

皇后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破碎的光,佟茉雪被她哀伤的眼神触动,心口像是被掐了一把,又酸又疼,她虽不完全清楚,但却也对皇后的委屈难过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地,佟茉雪一把将绵软无力斜靠在床榻上的皇后揽进怀里,紧紧拥着她,柔声道:“姐姐别哭了,你不能情绪激动,会伤了身子的。”

皇后听到这句“姐姐”,一颗心又往下坠了坠,她伏在佟茉雪肩头,说话声音夹着呜咽有些颤抖“我不难过,真的,相反,我还很欢喜。”

皇后缓缓脱离佟茉雪的怀抱,潋滟的双眼清澈明亮,望着她声音轻轻柔柔又坚定:“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佟茉雪知道她要问什么,泛着水光的眸子眨了眨,轻“嗯”了声。

皇后脸上布满泪痕,眼角红红的,似乎有些难为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佟茉雪挠了挠脑袋,这样的煽情时刻,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感叹后宫女人悲惨的命运,而对她心生同情吧。

佟茉雪蹙了蹙眉,低眸沉思,复又抬头对上她目光,不急不缓道:“佛曰:万法皆生,皆系缘分。”

缘起缘灭,一个缘字能解释她为何来到这个时代,也能解释如今她为何坐在这儿同皇后叙话。

皇后眼神呆呆看着她,灰白的唇,像风中的两片柳叶微微颤动,渐渐目光变得深而悠远,想起与她初次见面时,她醉酒后娇憨的模样,当时她喃喃说着什么来着?

佟茉雪见她痴痴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笑意,唇角又露出了软软甜甜的梨涡,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皇后心中一松,对那所谓的使命,也不怎么在意了,反而握住佟茉雪的手,漫不经心道:“反正时日无多了……妹妹也别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子,最清楚不过。”

她拍拍佟茉雪的手背,眼角带着柔韵,似乎真的看开了。

“若说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不过是念着父母鞠育之恩,思词宇春秋之祀罢了。”

佟茉雪愕然,她知道皇后一心想为已经去世的父亲修建家庙,但都当上皇后这么久了,她居然还未主动向玄烨提起,难道是想在弥留之际托出吗?

“这件事,很难办?”佟茉雪小心翼翼问。

皇后含笑看了眼她,眼神无悲无喜,“阿玛此生党比求全,义父又权势甚张,肆行无忌,我坐上这个皇后之位终日如履薄冰,又如何敢请求皇上为阿玛建家庙。”

佟茉雪垂眸,静默无语。

想必当初皇后进宫,除了光耀家族,也还担负为父亲平反罪臣之名的责任吧。

她下意识半眯起眼,思索起朝堂局势。

早年玄烨对于权臣鳌拜和遏必隆的严惩,虽让他掌握了朝政大权,但也重创了勋旧老臣的心,更让以鳌拜和遏必隆为代表的满洲镶黄旗将领人心浮动。

想必当初将钮祜禄氏选纳入宫为妃,就是为了消除这种负面影响。乃至后面让其当上皇后,估计也是为了鼓舞八旗将领和满洲勋旧。

如今“三藩之乱”快到末尾之声,若是再添一把火……

此时皇后又止不住咳嗽起来,忽闻此声,佟茉雪收起杂念,望着稍作平复的皇后说道:“这事不难。”

皇后虽已放下执念,但见她如此笃定,还是又惊又喜。

只见佟茉雪眸光沉沉道:“您只需向皇上剖明孝心,再隐晦提醒皇上‘顾念勋旧,仁德感化’即可。”

皇后犹豫着,细细思索,忽然眸光一闪。

佟茉雪见她一点就透,继续道:“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必不会拂了您的意。如今前线战事紧张,若是给令尊建家庙能使八旗将领和满洲勋旧齐心协力维护皇权,未尝不是助皇上省去了后顾之忧。”

皇后感激地握住佟茉雪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佟茉雪反握住她的手,鼓舞她:“姐姐灵慧贤哲,定然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缺乏勇气同皇上开口。此乃贤后之举,姐姐无须顾虑。”

她一番话说得极熨帖,皇后眼中盈盈泪光闪闪,带着感激,又夹杂些许不明的情绪。她谛视着佟茉雪,苍白的唇扯起个惨然的笑意,挥了挥手,让屋内其余人皆退了出去。

皇后乏力地倚靠着床榻背板,郑重询问:“妹妹可曾想过做皇后?”

佟茉雪原以为皇后只是说些感谢的话,没曾想她直白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由于身体柔弱,她这句问语轻轻细细,竟无一丝质问的语气。

佟茉雪怔了一瞬,随后面上挂着浅笑,淡淡道:“佟家与皇上休戚与共,佟氏一族荣辱兴衰皆随皇上心意。”

她虽不明白皇后问出这话的用意,但自己这个回答说得再明白不过,她现在虽不觊觎皇后之位,但若皇上有心让她荣登后位,她也不会拒绝。

皇后神色霎时灰暗,眸中光彩也黯淡下来,喃喃道:“是呀,咱们都身不由己。”

她忽然想到什么,目光惊恐地环视了周围一圈,随后紧紧拉住佟茉雪的手,低声嘱咐:“妹妹,你记着姐姐同你说的这番话,就算我死后,你当上皇后,也千万不要住进这坤宁宫来!你记着,千万要记着。”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孱弱的身体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骨瘦如柴的手一用力,咯得佟茉雪手背生生发疼。

佟茉雪只当她是失眠引起的神经衰弱,只不停点头,扶着她躺下休息。

皇后体力不济,就那么望着她,见她表情郑重,似乎已经将自己那番话听了进去,这才痛苦地闭上双眼。

佟茉雪在坤宁宫并未多逗留,便从寝间出来,她淡淡瞥了眼被寒风吹得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周院正,也是无话可说,径直出了东次间,打算回宫。

朝颜跟在后面替佟茉雪撑伞,打算送一送她。

佟茉雪出来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大雪非但没停,雪势反而越下越大了。来时地上只是薄薄的一层积雪,现在一脚踩进雪地里,能没过整个鞋面。

当然这也怪她出门不穿花盆底,所幸坤宁宫与承乾宫相隔不远,也不至于把脚给冻僵了。

朝颜撑着伞跟在佟茉雪身后,低声嘱咐:“娘娘您注意着脚下,可别摔着了。”

佟茉雪走了几步,想到皇后对她说的那番话,心里毛毛的,不由得驻足,站在坤宁宫与交泰殿之间,转身回望坤宁宫。

她目光清冷扫过坤宁宫的匾额,朝坤宁宫西南角望了两眼。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审视正宫娘娘居住的殿宇,忽然惊觉皇后总是在东次间接待后宫众人,自己每次来,也从未去过西次间,西边几间房甚至连个门都没设。

佟茉雪想问朝颜,但又觉不妥,便压下心中所想,打算回去再问时薇。

甫一转身,便注意到东南角的白玉石座上,竖着根六七米高的木杆,顶部还套着个盒子。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根杆子?还是一直都有?

佟茉雪满腹狐疑,指着杆子问朝颜:“这是什么?”

朝颜回话:“这是索伦杆,上面套着的盒子称作锡斗。”

好的,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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