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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宜番外:山月不知心底事

 

相信他,故而才会果断舍弃家乡跟随他到外面闯荡。虽然他还太年少,但年轻本身就是本钱,相比较孟叔与开广哥,他更加锐气也更令人安心。至正十四年,正月,我们并入了红巾军,成为齐元兴的部下。至正十六年,三月,齐元兴攻下金陵,更名应天。三年来,男人们辗转多地,我与阿娘便只能跟在后面躲躲藏藏。有时他们急行军顾不上家眷,箱柜里,米缸里,地窖里、山洞里,一切漆黑隐秘的角落我都躲藏过。以至于我后来年岁更大些,只要独自一人到了这样的地方,还是会呼吸急促、几欲昏厥。山洞外,一阵元军的叫喊声忽而惊扰了我。他们狼狈喊着“阿卜阿卜”逃命,马蹄声与脚步声慌乱至极、零碎不堪。难道是爹爹他们胜了吗?草垛堆里,我茫然睁开眼,眼前映出的却不是爹娘的面庞。……这样离奇的梦中梦,即便来了应天,每日过着安稳无忧的生活,我还是常常会做。上方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离我仅在咫尺之间,我赶忙捂着脸坐起身,恼怒道:“是谁的马?快些走开!”“你的马。”沐恩牵了两匹,左右手各执一缰,好整以暇望着我道:“午后虽暖,躺在这儿却也容易被地气侵了,起来罢。双玉他们在校场赛马,彩头是只野兔,你若想要,我去为你赢来。”闻言,我哼了一声不屑道:“还须劳烦你?我一个姑娘家若下场,无论输赢,双玉哥哥都会将彩头白送给我的。日日作赌,不务正业,真不晓得你们有何指望!”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春光正好,说罢,我又躺了下来闭眸养神。沐恩见我不肯起又不肯去校场,干脆也坐了下来,同我闲聊起了徽州一路的战况。“仗打得并不轻松。”沐恩忧心道:“过几日我便动身去旌德支援,也不知他们能否应付得来。”“再难打的硬仗,有开平哥在,也定然瓦解冰消。”我并不担心,只觉得沐恩杞人忧天:“没人比他更熟悉徽州城了,说不定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劝降守城将领呢?如此,也免得大家兵戎相见。”来徽州前,我一直是这般期许的,可入了城后,听闻总管夫妇自刎殉城之事,我心中也不由惶惶难安。我虽不识得他们,可我毕竟自小生长于此。平心而论,师大人是个好官,义军没能招降他,确为憾事。孟开平打了大胜仗又擢升了元帅,我以为他会喜上眉梢,没想到见了面,他竟如常败将军似的垂头丧气。胡家婶子同我说,开平哥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情场上却是连战连败——一切只因他倾心于徽州路的总管小姐,奈何人家根本不愿搭理他。我没法形容自己听见这话后的震惊与茫然。这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况且开平哥那样的人背负的东西太多,我以为他不会将丝毫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谁知他不栽则已,一栽便兜头坠进了坑底再也出不来了。我没法劝孟开平强扭的瓜不甜,因为他就是那种明知道不甜也非要啃一口才肯罢休的执拗性子。我只能劝他,筠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应当全心全意待她,情人间投桃报李,她自然也会对他好的。幸而他总算听进去些,明面上从没对筠姐姐无礼过,背地里估摸着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后来不知怎的,筠姐姐仿佛日久生情,果真待他的脸色好了不少。两人如胶似漆过了些时日,连沐恩见了都说,他自问做不到孟开平那一步。倘若我爹爹叛逃,我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是没法再一如既往待我的。我听后恼了,疾言厉色驳斥他道:“倘若你逼死我爹娘,还让我没名没份去做小,我一定会一刀捅死你!”沐恩被我驳得半句话都说不出,那时他已同我约定了婚期,许是怕我因他失言而悔婚,赶忙认错道:“是我失言了,便是你投去陈友谅麾下,我也绝不伤你。”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只知道,我说的话全是真心话。可我毕竟不是筠姐姐,再者,如果沐恩替我挡刀,那么即便把刀塞回我手里,我恐怕也下不了杀手。这份感情太沉重了,解不开理还乱,两个人都有各自的心结却没有共同的志向,继续纠缠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折磨。所以我想,既然开平哥不肯放手,那我便帮筠姐姐走罢。山外青山楼外楼,筠姐姐值得去看一看更辽阔的天地,开平哥不应该阻拦她的脚步。可惜沐恩不懂我们的心思,他只恨筠姐姐反复无常、不留情面,又恼怒于开平哥色令智昏、贻误大事。所以在江边,他最后釜底抽薪射了一箭,其意在让筠姐姐立下决断,但也将她彻底逼入了江中。筠姐姐走了,她那一跳太过决绝,除了沐恩扎在原地的箭,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待开平哥回过神来意识到筠姐姐投江自尽了,当下目眦尽裂,竟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随后便自马上坠落而下。主帅坠马,情形登时乱作一团。没人知道筠姐姐是死是活,又被浪卷去了哪儿。即便她尚未离岸太远,可当日的天色太暗,狂风骤雨不断,开平哥不下令,自然也不会有人摸着黑舍命跳江捞人。待开平哥醒后,曾接连吩咐许多人沿江去寻,可哪里还寻得到呢?江水最是无情,只一个浪头顶来便足以让一个水性不佳的人丧生,何况是在大雨涨潮之时。再后来,我听说泥炭死了,是开平哥亲手了结的。战马于将军而言,不亚于左膀右臂,但孟开平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惨败。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死在当日,可那么多人看着、拦着,他不能没有担当。孟开平是个一旦狠起心肠便不留退路的人,这一点与筠姐姐倒是十分相似。我新婚调令不再与他一路。这是他心里有了芥蒂,我清楚知道,却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劝他看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连我都看不开,他又如何能放下呢?在应天,我同容夫人倾诉了一切,容夫人听后也叹造化弄人。我含着泪问她:“难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吗?开平哥会恨筠姐姐一辈子吗?”容夫人闻言摇摇头道:“杨完者死后,杭州城落入张士城之手又经洗劫。令宜,早就在四月,廷徽便派兵将杭家人尽数接来了应天。”霎时,我心如钟鸣。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当此世上唯有一人能与你心心相印,因爱生恨抑或是爱恨交织,还重要吗?回到家中,我抽出许久未碰的信笺,欲要寄给镇守池州的爹爹。筠姐姐说过,她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恐惧与悔恨都不会阻挡她。不知为何,想起这些话,我总觉得她不会轻易放弃生路,未见尸首,谁又知晓她究竟身处何方呢?写罢此信,我将笔搁在一旁,找出她送的琉璃耳坠好生收进了匣中。那匣子上用螺钿绘出了绿梅图案,碧玉翠色清,清极不知寒。茫茫天地寂寥无垠,我不由在心底诘问自己,几生修得到此梅?昌溪的山与新安的水都已不在眼前,可举头遥望,寻常一样窗前月。月色如纱朦胧了我的眼,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十五岁的开平哥意气风发立于马上,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告诉我,便知山外尚有青山在,也要大着胆子纵马涉河,越过那片层峦迭嶂。千里群山以外,自有万顷风光静候之。(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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