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荣师傅年纪大了,天儿又冷,安平庄那样的地方,无异于等死,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我七岁入府,荣师傅手把手教着我拨算盘的,传道授业解惑,我入府时家里便嘱咐过,尊师如父,您怜我一片心,送我去吧。
我自备伤药打包袱去,荣师傅要是好了,我们等鼠疫没了再回府来,要是没熬过去,绝不怨天尤人,请您恩准!”
大冷天,俩半大孩子依偎在一起哭的跟泪人一样,府里围观的人,就连二师傅都忍不住眼热,跟师傅们说,“荣师傅这辈子啊,值了。”
宋旸谷一把拽扶桑起来,心想这人傻的冒泡儿,他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儿,“你快起来,不要胡闹。”
扶桑不肯,拽着他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声音断断续续不成串,“三爷——求您了,求您!”
你帮我说句话,我这一辈子,原本身边的人就少,孤寡刑克,身边人一个一个地走,她未尝不气馁过,只是要气馁的时候,就像是这时候。
心里无穷的意气,我凭什么不能跟老天爷争一把?尽人事听天命,不尽人事,怎么甘心听天命呢。
宋旸谷不知道是给气的还是给她惊的,一把扯开他,背过身去,最后还是不忍,“伯父,教她去吧。”
宋遵理无法,“你一片赤子之心,荣师傅有你们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了。罢了,说到底是我害了他跟刘先生,开府库取药,缺什么一律从府里开支,你好自为之吧。”
小荣拉着扶桑,??x?“要去也是我去,你身子骨不如我壮实,我本来就是无根的人,也不用觉得对不起祖宗了。”
扶桑打包包袱,她什么都带的全,“下面人你带好,我带师傅回来去,你去库房选药去,多带清热去火下炎症的去,还有吃的喝的,安平庄活人都能饿死的地方。”
她这会儿不是刚才哭的不行的样子了,“我也不怕,我家里还有哥哥妹妹呢,再说了,我命硬,老天爷看我都得躲着点儿。”
得抓紧走。
宋旸谷拉着一张脸,一脸的不高兴,还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样子,扶桑大包小包的,自己戴着面巾,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还有脸笑,她从没有看这人这样顺眼过,“我的三爷,我这就走啦,就没见您笑过,您多对我笑笑吧这时候。”
宋旸谷脸更臭了,我给你笑,我怕是看你出殡撒纸钱,又想着不吉利,觉得这人性子真轴,你在家里好好念你的书不行,可是今儿属实对她另眼相看了。
鱼承恩提着两个大盒子,给她塞到马车上,顶没有眼力劲儿,“马车是不敢靠着近的,到地头上得自己走一段儿,可得当心。”
他一肚子的话要对扶桑嘱咐呢,宋旸谷插不上话儿,看鱼承恩在那里竟然抹起来眼泪,“你说,咱们虽然都在一个府里,可是认识起来也就这么几天,见了面就觉得合性儿。原本看你文弱又白净的,像是个读书人,没想到你竟然是文天祥岳飞一样的人,我佩服你!”
他从来感性,扶桑想笑,心想这人跟他主子倒是很般配,一个像男人,一个像女人,压在嗓子里面痒痒的,一阵咳嗽,她也还没好利索。
下意识看宋旸谷,这是他罚的,鱼承恩记性比她还好呢,“还咳嗽呢,这里面都是药,写的清楚明白,你可千万记得吃,早知道我那时候劝着些了。”
越说越不像话,宋旸谷转身就走了。
鱼承恩一路小跑追过去,过门槛的时候还不舍眼回头看,差点摔了,“我的爷,您慢点,小心脚下,这会儿得去上课了,咱们偷跑出来的,你说您也是的,都这时候了,说句软话关心一句怎么了,还不定能不能再见到了。”
宋旸谷真气的牙疼,他转身的时候就有些后悔,说句好话怎么了,最后还是给人黑着脸,他心里也有气,气她不知道爱惜自己非得去,那边自有医生熬药,你去了有什么用?
哭天抢地的,他求情也是一时之间给她说到心坎里去了,没想到这人如此重情义。
心里也懊悔,这会儿人也走远了,心一横,大不了以后少了个同学。
鱼承恩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生气了,好在习惯了,靠着墙根下面拉着小板凳揣着手晒太阳,只要主子好好读书上进,他才享福呢,比宋旸谷都享福。
宋旸谷夜里都苦读到十一二点,鱼承恩看到书就头疼,好容易识字儿就为难他了,他烤火吃零嘴儿在隔间听吆喝就行。
宋旸谷夜里还要读报,府里各种新报纸都有,他这里宋遵理是叫单独送一份儿的,只供他夜里读,早上是没有功夫的,翻来翻去的,鱼承恩都听到了,缩着脖子进来也不敢吭声。
贴墙角是他的专属地儿,一会儿换一杯热茶,这会儿看书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儿,也觉得主子可怜,他绞尽脑汁分忧,试探着说,“这会儿,扶桑应该已经入安平庄了,二少爷刚回来的时候说,朝廷今儿又换了太医署的人,配方什么又新配对一副,往各地派发新药方呢。”
宋旸谷停顿了一下,满屋子翻报纸的声音也停下了,“你说她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厌,一点不省心,在府里就已经这样了,到外面日子岂不是更难熬,也就府里能担待她。”
浑身坏脾气坏毛病,不听人劝,他不该管她,可是老想着这人,自己也纳闷儿,头回跟鱼承恩说请教,“你说我老惦记她干什么?”
鱼承恩心想这不好说,他不动脑子都能想出来,“您府里跟她是对头一样,整天别扭着,从小到大您身边就没有这样的刺头儿,这突然走了,大概少了对头。”
俩人能知道什么少男心事儿,都是坑货,竟然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宋旸谷便心安理得嘱咐鱼承恩,“那你多打听着点,这人其实人性儿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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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子
荣师傅躺在密不透气的屋子里面, 不知是明晚还是今晚了,熬不过去了。
等着晚上大概就给人抬出去了,新来的医生是留学回来的洋医生, 从协和医院调遣来的, 提出来要火葬, 不能土葬。
就因为这个,在外面给人围攻了, 活着的人忌讳死,死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安葬大事儿,火葬成一把土, 下辈子不得投胎转世。
伍德费劲口舌解释,这病真的传染, 他不仅要火葬,还要解剖,总共要解剖才能看看到底是鼠疫的哪一种, 才好对症下药。
刚开口商量一下,人家属就打来了, 抄着家伙直接动手, 扶桑也看不到别人,拉着其中一个打人的,“知道荣师傅吗?花白头发, 有些胖。”
人抬着棍子往下招呼呢,哪儿有功夫, 扭头扔给她一句,“不认识。”
扶桑累死了, 她这一截路是走来的, 府里交代了, 不能送地头上,怕过人。
这些人她瞧着也不是病人,要走,眼尖看见白大褂一角儿,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头从缝隙里面出来,扶桑一下就乐了,这给人打成猪头了。
她蹲下来,“你认识荣师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