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十六
七月流火(中)夕阳沿着西边的地平线缓缓坠落,然其余光和热气仍在空气中畅行无阻,将天地弄得更加炽热。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人迹罕至,早上还水灵灵的那些草草树树,经过烈日的调教,现下全被烤蔫了。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的鸟类和走兽还躲在浓荫深处,尽力避开炽热的空气,想在清凉里小憩片刻。这时,远处响起沉闷浑厚的杂踏声,这声音把动物们惊醒了,它们惶惑的转动小脑瓜子,警惕的打量来者。一支队伍正在夕阳的余光里奔驰。这群人,轻甲薄衫,人人头上汗珠滚滚,其胸前背后,臂膀胯腿,无一处不被汗水浸湿。然他们丝毫没有休憩的意思,那急进的速度,仿佛如骤风掠过,直朝着西面的贺兰山奔去。这队人马,便是汉军四路大军中的骠骑将军部。本来此次行动,为保证骑兵的体力和速度不会因炎热而打折扣,霍去病曾想把行军的主要时段定在清凉的晚上;但为配合另一路公孙敖部的进度,只好白天也用上。原来,公孙敖和骠骑将军出了北地,便异道而行。公孙敖走河西走廊的南端,沿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路进发,负责从左面牵制匈奴大军;霍去病则开拓新路,涉钧耆河之后,迂回北上,负责包抄匈奴人的右翼。这种左右夹击的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击溃匈奴人的心理防线,便于在肉体上更多的歼灭他们。然霍去病西进的路线长度是公孙敖部的一倍有余,其中的艰险更非公孙敖部可比。按预定计划,骠骑将军部在绕过贺兰山之后,再经腾格里沙漠边缘穿过,涉休屠泽(湖泊名),再在合仅山南面,祁连山东面的张液地区与匈奴大军鏖战。现下,望着寂静绵亘的贺兰山,霍去病勒住“骝紫”的缰绳,停止前进。赵破奴约略知晓骠骑将军的用意,便道:“将军,我们是不是歇息片刻?”霍去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正在贺兰山下的地形中游走。目前,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此处水草肥美,视野开阔,若是放牧,倒是个极好的去处;但若是安营扎寨,却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背靠高山,在平坦辽阔的大草原上是最显眼的坐标,两万大军若是驻扎于此,很容易被前来侦察军情的匈奴兵发现。一但被匈奴人夹击,汉军就很难突围。霍去病本来想换个地方的,但考虑到整个白天的急行军,士兵已疲惫不堪,不宜再强行赶路,便道:“先在这休憩半个晚上,鸡鸣(古代十二时辰之一,相当于现代时间的夜一点至三点)时分出发。”士兵们巴不得骠骑将军这么说,一听命令,便忙忙下马。因为没有辎重粮草追随,骠骑将军部的士兵们自来不用安营扎寨,只席地休憩。这种事,在那些参加过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兵来看,不过是家常便饭,因而他们安之若素;而那些新兵,在老兵的带动下,再经过两天来的急行军,也基本适应了这种行军方式。现在,他们有的舒展筋骨,有的放马觅食,有的闭上眼小憩,反正是谁也没闲着。霍去病翻身下马,独自一人随意走走,忽然身后有嘈杂声。他恰巧站在一个位置稍高的地方,回望身后,他一眼就看见那李抉正挥动着马鞭追打一个士兵。被打的士兵哀嚎惨叫,四下闪躲。围在边上观看的众人虽不敢阻拦,但人人都忿恨不已的怒视李抉。这其中原因很简单,骠骑将军固然治军严厉,素来也不曾爱兵如子,但他不怒自威,从不鞭打士兵以显示将军的尊严。这李抉来军中还不过三四日,便这般耍派作样,实在是惹人生厌!霍去病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军营里,除了他,还真没人敢管那李抉。原来,李抉一被编入霍去病的军队,刘彻马上封他为步越大校(比校尉高一个官衔):先是送来宝剑,次后又送来骏马,最后还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再一次郑重的将其托付给霍去病。刘彻这种超乎寻常的关爱,一下子就扯带出李抉和李夫人的关系,最大限度的张显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于是,骠骑将军部的将士们便存着小心,不敢招惹李抉。那李抉开头还不怎么生事,自有亲随侍卫将其服侍得妥妥贴贴——除了时常抱怨行军辛苦,没有好食饭菜之外,倒也不曾冲撞霍去病。因之,从长安到贺兰山这段路程,霍去病对李抉身上的公子哥味视而不见。但今天李抉如此大闹,霍去病可再不能姑息了事;因此,他非得要赶过去看看究竟。然不知是什么缘故,徐自为和卫山抢在霍去病之前插手此事,只见他俩分开人丛,挤了进去。因为还有一段距离,霍去病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只能从语调上判断二人是在低声下气的恳求李抉。霍去病最痛恨自己的部将在外人面前服软,他快赶几步,待要进去,便听到李抉破口大骂:“狗奴才,你们也配来和我说话!”紧接着,两声脆响——那是马鞭鞭打皮肉的声音!霍去病心头一沉,知道是徐自为和卫山吃了亏。他还不及出声,士兵就发现骠骑将军来了,忙分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霍去病由空隙处往里一张望,立刻就看到徐自为和卫山的脸上各有一道血红的鞭伤——尽管受到这种侮辱,他俩还在努力的克制着。那李抉却道两人是惧怕他,便兀自狂傲的曰:“本大爷就是打死他,看你们这群狗仗人势的乡巴佬能把大爷怎样!便是叫你们的主子来,他也得看本大爷的脸色!”说罢,李抉趾高气扬的斜视卫山和徐自为,其手高高扬起,欲想再打。此刻,不止是徐自为和卫山两人气得两眼冒火,就是围观的士兵亦撸袖擦掌,恨不能揍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他竟敢对骠骑将军出言不驯!然谁也没有机会了,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捏住李抉的手腕,李抉手里的鞭子立时掉在地上,他痛得歪嘴咧牙,哇哇惨叫起来。他勉强有力气回头,蓦然看到霍去病杀气甚浓的脸,顿时惊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霍去病厌恶的一摔手,李抉立刻跌到在地。他的亲随卫兵本想上前搀扶,但看到霍去病的眼神冰冷似刀,便畏惧的缩到人丛之后,再不敢吱声。霍去病的目光定格在先头被打的那个士兵的身上。那士兵年纪不大,身量单薄,仿佛还不到二十岁;除了有盔甲遮护的前胸后背,他露在外边的衣衫尽被抽烂,鲜血皆浸透出来;再看他的脸和手,鞭痕触目惊心。霍去病强压下怒火,冷静的道:“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那士兵抬起头来,眼里满满两包泪水,然他飞瞟李抉一眼,见李抉已恢复到平常模样,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正一脸骄横的瞪着他。那士兵便胆怯的底下头,诺诺无语。霍去病怒道:“我叫你说,你敢不说么!”那士兵见将军动怒了,心头更怕几分,忙抹一把泪,吞吞吐吐的道:“是,是方才中垒校尉(徐自为)和屯骑校尉(卫山)打了一只兔子,叫小的拿去弄道菜给将军补补身子。恰好李步越大校看见了,他,他说他要。小的糊涂,言语不敬,冲撞了步越大校,所以就,就”霍去病朝徐自为和卫山瞧去,那两人却避开骠骑将军的目光,深深的低下头。看着他们脸上血红的疤痕,霍去病心头一热,这才明白他俩的初衷。原来汉军每次出征,不管有无辎重粮草随后,士兵们为活命,必需要自带干粮。所谓干粮者,即是用锅子爆抄白米,为防止在路途中变质发霉,因而不放油盐,不沾浑腥,只能干抄。这种干粮,嚼在口里,自然干辣苦涩,难以下咽;即便咽到肚里,亦要大大的损伤脾胃。但为填饱肚子,有力气打仗,士兵们咽不下也要硬吞下去。以往出征,霍去病虽然免不了会吃苦头,但他嘴里自然少不了肉味;不过这一回,因天气太过炎热,带出来的肉,一天内便臭恶难闻,甚至腐烂变质。没计何奈,霍去病不得不在饮食上和士兵们同甘共苦,都吃一样的干粮。看着骠骑将军起泡的嘴唇,迅速消瘦的脸颊,徐自为和卫山大不忍心,便打了一只兔子,想给他换换口味。殊不料被李抉看见,不但夺了去,见他俩来求情,还要不依不挠的抖皇亲国戚的威风,闹大事情。两人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弄巧成拙,给将军出了难题——都是皇亲国戚,骠骑将军就算是百般不情愿,但能不给那李抉一丝脸面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