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你都知道。”方霏说,陈述的语气。
许明哲没否认。那个瞬间他像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最后变成一种古怪的表情。方霏知道他很会装傻,但却没想过连这种事情也能闭口不谈。
“乐乐这个名字是我以前在你家墙上发现的。”她抛出这句话,锐利地看向许明哲的表情。那双眼睛有所动容,他缓慢地开了口。
“这个,我不清楚,”他迅速垂下眼,“我以为你看过那些东西才知道的。”
她被这个信息电光火石地击中神经,眼皮狠狠抽了一下。方霏忍不住坐近一个身位,许明哲微不可查地颤了颤,没动弹。
“别告诉我你那时候在装睡?”
“那时……我白天就没睡着过。”他说。
“为什么不说?”
许明哲露出淡淡地嘲弄似的微笑,却是又回应了。
“不知道,可能是怕死吧?…还想活着。”
“…所以你现在就不怕死了?”方霏一口气堵在心头,冷冷道。“你要早说我还能允许你骂骂我。”
知道这话很难回答,方霏便自己打断了。“算了…反正我就是个奴隶主,大罪人,大暴君,独裁皇帝…”
她说话的时候,一道清浊不明的笑声兀地响起来,打断了这罗列得越来越夸张的用词。方霏愣住了,她因为这个照亮了这片昏暗的笑容而愣神。许明哲把头埋到膝盖之间去,道:“别说了,你真是……”
“真是什么?”方霏愣了下,最后翘首以盼道。
许明哲轻轻吸了口气,发出一点“嗬嗬”的声音。他盯着前方,嘴唇嗫嚅了下,避开她的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方霏反应过来。
“你话变多了,我今天干了什么让你心情变好的事?”她顿了顿,迅速回忆了一下,“…啊,因为那几张卡吗?我真的没看过,没必要骗你。是我技术好把你伺候爽了?还是你喜欢听我说你老板坏话?还是喜欢听我说别的废话?…等等,许明哲——”
许明哲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站起来走了,并作几步地直接去了厕所。方霏戛然而止地停顿了,她低头,表情有些扭曲,然而还是一个满意的变形了的笑容。
方霏带许明哲补办了身份证。她用一点粉底遮掉了他脸上还没好全的淤青,许明哲套上了她买的针织薄毛衣,裤子也是衣柜里现成的,除了现买的鞋,像是给宠物置办物件,又或者,带小孩儿。方霏相信许明哲是有自理能力的,不过他很有可能很久没跟正常人说过话了。他被她打扮得像才上大学不久的男大学生,而方霏自己却还是风衣皮靴,配上煞气不轻的墨镜,两个人手拉手的样子倒是很吸睛,能听见一点揣测他们关系的窃窃私语。
他们来的颇早,但人已经多了起来。方霏能感觉许明哲的手在她掌间时不时地抽搐,随着躯体偶尔被人贴近。她皱了皱眉,把他往自己身侧拉了拉,一会就等到了特殊通道的人员接引。
许明哲被她拉走之前几乎只是盯着玻璃幕墙之外的天空发呆,眼珠随着巨大的飞机起落而滑动,行进之后就是僵硬地顺着她走。方霏心下思绪飘得很远,觉得自己的吸金能力还是不足,否则他们这时候就不是走通道而是坐私人飞机了,她对造别墅的热情突然刹了车,决定下一步就是买直升机。她的虚荣心发作得非常突兀,两个人就这样在贵宾候机室相安无事了半个小时。方霏脑子一直没停,边想着公司新业务和手上项目的后续开发,酒店片区度假村等等之类,又想到“老板”嘴里的后续可能有合作,她盘起了那几家地产开发商,一边发消息一边抽了个余光偷看许明哲。
许明哲被她瞄了三四秒左右后同样地斜过眼来,两人很不巧地对视了。方霏立刻收回目光,打字速度加了倍,而许明哲则是抿了嘴。
“你不担心你母亲吗?”方霏突然头也不抬地开口了,“她好像在私人疗养院里。”
他坐直了点。
“…账上还有钱。”声音很低。
“多少?”
“二十万吧…你干什么?”许明哲看到方霏屏幕上的转账确认,声调一转升高,睁大了眼。方霏很满意这个表情,似乎是为了让许明哲看清楚,她又如法炮制了这一操作,连打了两次钱。
“我在扰乱市场,”方霏无辜地歪过头,举起手机上转账十五万的字样,“给你提高身价。”
她看到许明哲不快地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把脸别过去了。十五岁的时候,这个表情表示着方霏又干了些他拿她没办法的事,比如找到许瑛,在他面前和他母亲相谈甚欢。其实方霏很盼望许明哲问一句“该死的你怎么这么有钱”,就像以前盼着一句“你可真够本事的”,不过这种反应她也说不上讨厌。
甚至可以说,她以前就是为了这种表情才故意让他看到的。方霏的耳朵诡异地红了,她很难描述这种欲望,远了说,就像小学男生欺负心仪的女孩,近了说,方霏真想把许明哲下撇的嘴角咬烂。
她习惯定靠近傍晚的航班。从入座到起飞一小时半小时左右,一望无际的蔚蓝中,洁白的云海会逐渐幽暗下来,日轮越来越亮,由惨白到金黄,再到紫乌中摇摇欲坠的血红色,城市昏昏欲睡,星星降落在道路上,发出晦暗的黄光。每每看到这末日般的景象都让她的精神格外安宁,但今天她没有看,她在看许明哲,而许明哲看着落日,脸被映成红色,眼球玻璃体反射着光怪陆离的色彩,正如那个天火降临的梦一般。
“好看吗?”方霏轻声问。
许明哲扭过头看她,红光在他另半张脸留下了浓郁的阴影,像野兽派的油画。舱室里其它人都睡了,他们两个坐着,在这里对视。
“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他同样低声道,语气懵懂。
“是的,只要几分钟。”她说。
她突然想起,许明哲初中住的教师宿舍,透过那个狭小的阳台上铁丝网的缺口,刚好也能完整地目睹整个日落,在远山丘陵之间,天际线毫无滞碍地穿过教学楼的后背,系着渺小的几串风车。
他又把目光放了回去。方霏忽然感到十分困倦,闭上眼睛靠坐垫躺下。在她隔绝感官,毫无防备地窝进昏沉的睡眠的时间里,她错过了日落。而许明哲回过头看着她,凝视着她在暗下来的天光下仍然散发洁白光亮的脸,太阳就是在这个时候坠落山间的。
她的头随着飞机颠簸而歪斜,最后稳定地搭在了许明哲的肩上。青年一动不动,闭上眼,露出仿佛憎恨般的缠结表情,但很快又被嘲讽所代替,最后随着一声轻叹而消散。
方霏醒来时一切正常。不久后,她就又得扯着许明哲下飞机了,不过这次不是拉手,而是拉帽边下的那根细绳。许明哲注意到这一转变,倒没之前那么僵硬了,自然地被扯着颈,仿佛遛狗。
来接机的是一个戴墨镜的金发男人。他两手插兜很自然地朝方霏走过来,方霏抬起另一只手,敷衍地晃了晃。
“你翘班来的吧?”她毫不客气地揶揄一句。
“暂时没我的事了,”宋琅把墨镜抬到头顶,“我呢就是听您的吩咐——”
方霏知道宋琅在盯着许明哲看,换个词来说,是端详。她微微侧身一步,挡住身后人。
“别扯淡了,车呢?”
宋琅耸耸肩,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他个子生得颇高,大概比许明哲多小半头,高鼻深目,一副混血儿的相貌,抬起墨镜后的眼睛是一种泛黄的浅绿,仿佛某种凶猛的禽类,或是爬行动物。比起这张脸显得没那么张扬的是一对漆黑的厚耳钉,咬在耳垂上。他拉过行李箱转身去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