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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怙 (2)

 

阿秀姐说:「听你大嫂说,你大哥脾气很暴躁,是吗?」

「对呀!大哥前几天又跟大嫂吵架,还不是为了文具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爸、妈说,大哥赚钱时只想到吃,吃掉了好几栋房子,到现在我们仍然是租房子住。而且,这一带的住户逐渐外移,大都迁徙到咖纳(现在东园街一带)。人口大幅减少,叫谁来光顾?生意当然越来越差。」

「你大嫂的手艺好,可以再回来工作啊!」

「大哥不肯,说会害他没面子,连妈在家里帮人家作女红,大哥都不高兴。每次跟大嫂吵架全家就鸡犬不寧,连爸他都不放过。我提醒他说:『他们是你的父母啊!』他好兇,衝过来要打我,还好妈挡在我前面。妈叫我先扶爸爸上楼休息,爸在上楼时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还快活些。』」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滴了下来。阿秀姐递卫生纸给我,我擦去眼泪,接着说:「我常在想,如果大哥没了,是不是全家就没有风波了?可是,万一大哥没了,爸、妈、大嫂还有小姪子他们,一定都会很伤心。大哥为什么不能替我们想想呢?」

「淑仪,不要胡思乱想;每个孩子都是爸妈的心头肉,不管几岁,也不管好与不好,一旦有事,父母都心疼,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我就是知道所以才忍着没跟他吵,要不然他上回用力推爸,害他差点撞到墙,我就跟他闹翻。不过,我还是告诉他,爸妈他不要,我要;我不准任何人欺侮他们。」

「迟早你要嫁人,爸妈总归是要跟着儿子的,何况你三哥人在美国,二哥在三峡,只有你大哥才是他们两位老人家的依靠。」

「我可以不嫁。」

「俗话说家里不养姑娘,你不懂吗?」

「我养我自己和爸妈三个人。」

「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他们都老了,有一天…,淑仪,你慢慢就会懂。」

「我只肯定自己的想法,不想再知道其他的事。」

「毕竟你是活在这个社会上,你永远无法摆脱世俗,就像你无法摆脱你的大哥一样,懂吗?」

我对阿秀姐点点头。其实,在我心里仍是坚持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之外,我不在乎任何事或任何人。

工厂里又是连续繁忙的工作,累得我懒得早起。听到爸爸喊着:「来不及了,我要赶快去。」我仍瘫在床上爬不起来。

第二天爸感冒病倒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地走了。

妈、大哥一家人和我们随侍在侧,二哥、三哥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一位道士和三位道姑诵经祈神接引爸爸的魂魄往西方极乐世界。

我默对爸爸在天之灵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只要我有饭吃,我一定让妈吃饱,绝不让她被人欺侮。请爸爸保佑大哥的脾气好一点。」

泪眼望着夜空中的圆月,耳朵听着洞簫凄凉的悲声。

还记得上个月月圆时,我加班回来,洞簫正吹奏『春宵吟』,我想起爸教我苏軾的七绝『春宵』,不觉学着他的口气轻声吟唱:「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心里想着下两句,却迟钝地接不上口。呆呆望着天上的明月,静静听着簫声,又吟了一遍:「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还是接不了下二句。

「歌管楼台声细细,鞦韆院落夜沉沉。」爸不知几时醒来,笑接道。

「爸,你还记得啊?」

爸笑得好开心。他又重新完整地吟了一遍,带着浓浓的闽南乡音和深情。

今晚,我学爸的腔调,依着凄凉的簫声低吟,爸的音容仍在脑际回盪,却已唤不回他的生命。

为什么我失去信心?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叫醒他?还是爸真的厌倦这烦恼的人寰。

凄风瀟瀟,我独自站在屋外黑色的大垃圾筒旁,爸穿着黑色对襟衣裤站在我面前,我们默望不交一语。很久,很久,爸伸出右手要带我走,我觉得全身寒透,我害怕,没伸出手。梦醒了,正值子夜凌晨。

人家说往生的人会在头七回家见亲人,只要亲人在过道舖上木屑或沙,第二天看看沙上或木屑上是否留下脚印,就知道往生者是不是回来探望家人。

我没有在楼梯间舖上沙,但我相信爸爸回来过;所以非常自责为什么会害怕被他带走?因为那一剎,我并没有想到妈,只是害怕阴阳不同界,自己会握到一双冰凉的手。

我默告爸爸,请他原谅我,才分别七天,我竟然就怕他了。也请爸别因为这样就不理我,千万要再让我梦见他。

每晚入睡前,我都向爸祈祷,请他务必再入我梦。等了三天,爸果然又回来。他笑着爬到半楼上,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忽然登上神桌,我想拉住他,他却已经坐定,两眼往下看,同时射出两道光芒。我心里很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他当神明去了。

从此以后,我安心上班,也把爱爸的心全部转移到妈身上。

妈为爸瘦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瞬息灰白了。她常哭着对人说:「他虽神智不清,但总是有个人在;现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

今年的中秋,赏月和赴约的人都出去了,半楼上只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月光仍像去年一样明亮,只是少了和我们一齐聆听南管的人。十点,簫声依然随风飘来,但已没有知音人刻意醒来欣赏。

又是一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二日,万华大拜拜。

记得去年我陪爸在门口看各庙神明及七爷八爷游街盛况。我爬上门口黑色大垃圾桶上,远远看到青山宫的『观眾』(万华青山宫神祇的名号)出现,立刻跳下垃圾桶,不顾四周爆竹飞炸,奋力向前抢到一个『平安饼』,和爸妈分吃着,以祈求平安。那晚,大哥摆了三桌酒席,大宴亲朋宾客。妈和大嫂在厨房烧菜,我和爸偷偷坐在楼梯上看楼下客厅播放的电视节目。

今晚,妈仍在楼下帮大哥烧菜,可是半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大哥一家人和小姊以及他的男朋友玩猜数游戏的笑闹声,我好奇轻轻地走下楼,坐在楼梯上看他们玩,偷偷分享他们的快乐。猛回头,看不到爸爸,一阵心酸,立刻退回半楼上。

大嫂送上来一盘食物,看着它,我没有味口,为什么他们都忘得那么快,而我却仍思念。

『江忆啊!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祈求过菩萨,请祂把我的年龄平均给爸爸,可是爸还是走了?』我知道不论我怎么问,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可我还是继续对他说:『好久了,我都没找你说话,你听得见我的话吗?我好想你,你会不会也跟爸爸一样不理我了。让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啊!』

我打开一瓶金兰五加皮酒,是十几年前爸给妈买的。很久以前,我曾和妈对饮过一瓶。今晚,我一人独酌,甘、辛、辣、烈的五加皮酒,燃烧着我的喉咙、血脉、心头,连脑子也点燃熊熊烈焰,麻醉我的神经,直到我完全放弃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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