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先生之道
手指轻轻动着,他低着头,眼睛里闪过隐隐的失落。
“嗯,是不该。”李烟重终于转过身,手臂抬起,扔了一个东西到正跪着的廿二怀里。“罚你出宫去西华街街口买两块糖。”
那是一个小白石头,很圆也很光滑,还带着温热,但是帝王送出手的东西,只是一块石头的可能不大。墨洗双手捧着,黑墨一般的眼眸里都是李烟重。“陛下,廿二有俸的。”
“别废话,快去,要梨子味的。”
李烟重这么说一方面确实是想起了未入宫时的少年时光和那清甜味道,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和廿二再亲近些。不能像灵帝,他要做好就算自己被匈奴绑了还是怎么样能自救或是身边有个衷心的人的准备。
他想到此处似是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脑中闪过的还是廿二那黑曜石般的一双眼,他不明白,这人明明比他要年长,怎么眼里还会有纯真?
那是他很早就没有了东西,猝不及防地再次见到,心头并不是猛烈迸发的狂喜,而是说不出也不想承认的微酸。
墨洗仍旧双手捧着那石头,风过,小圆球上的温度散了个干净,身旁的气温似乎也低了下来。看着李烟重转过身,他不再敢耽搁,行过礼就起身离开了此处。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念,西华街……梨子味的……
陛下说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夜,星子悬挂天幕,风动叶摇。
“这么紧急?钱统领,陛下是为何事?”
郑坔低声问一旁的钱里和几位大人,不过他话刚落就见皇帝走了过来,脸色有色黑沉。
李烟重的步伐有些急,他坐于高位,开口,“匈奴大军要来了。”
和他们料想的不同,单于庭的援军竟是没有去西北前线支援,而是趁着前方战事胶着直接南下来了京都,因着对西北军的支援,京都现在很是艰难。钱里接手禁卫军的时间很短,几乎成不了什么气候,国库钱粮本就紧缺,大多又运去了西北,而且马上就要春耕了,战事绝对不能打起来。
耳边是臣子们的讨论,方法无非是求援迎战和协商议和两种,其实求和最省事,只需出些财务和布帛就能阻止祸事发生,毕竟灵帝被俘而死才不久。李烟重手撑着额头一言不发,他其实是主战的。
没什么理由,不愿意求和罢了。
说他有某些文人具有的执拗的酸儒心性也好,说他是为了家国大义不愿俯首低贱地乞怜也好,他就是不愿意。只不过处在这皇帝的位子上时,他总是要顾全大局顺而从长计议的。
“陛下怎么看?”
李烟重沉默良久,只说了一个字——守。
自古守城要比攻城简单,更别说京都百年皇族驻地,城池防守系统机动纵深,匈奴短时间内想要攻下绝非易事,除了灵帝好死不死地出城亲征迎战被俘。只需拖着,等各地援兵到,再联手击退匈奴便可。
在这儿的人都不是蠢蛋,他一开口大家也就定了心,相比莽撞地出城迎战或是议和,守城一段时间要容易的多,宽厚曲折的城墙下有羊马墙、护城河和拒马桩,而城门后还有瓮城,匈奴在野地作战跑马一绝,但在狭窄的曲折甬道里就不一定了。
不过李烟重愁的是,京中无可以掌控全局的大将,尽管钱里是禁卫军统领,但他身上的大将风范还有得磨。
“朕已经派了人去给各地守军将领送信,钱统领,还要麻烦你和兵部商讨出一份详细的防守策略,有任何事都可随时来找朕。”
“郑侍郎,疏散周边百姓就靠你了,不可出乱子,必要时候可以动兵。”
除此之外,向京中豪贵要人,集结他们各自的家兵护卫和调集后勤粮草、挖壕沟、架筑远程弓弩都很急迫,匈奴骑兵以舍弃后勤而驰援速度极快,再加上探子回报消息,大致可算出匈奴到京都的日子已不足十天。
一切都很紧急,林烟重和众臣商讨了一下就放他们自行回去想办法,他呷了口早已凉透的浓茶,幽幽叹出一口浊气。
殿中的灯火跳动着,未批完的折子摞在一起,他却不想再拿起笔,转而唤暗卫出来,今夜在候的是廿三,但他却见到廿二也露了面。
“怎么没去歇着?”
面对陛下墨洗他从不会说谎,尽管心底有些许幽微难言的酸,但他还是稳住心神开口:“局势不稳,廿二想守着陛下。”
李烟重听完只是淡淡地应了声,转而问起廿三安排下去的事怎么样了。因为他自己有私心和戒心,王端此时还在丞相那位置上坐得好好的,王端虽然昏庸,但在这动荡局势下不动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郭家倒后,尽管王端迅速反水断尾求生,但他们一派终究是伤了元气,这些天有些颓靡不振。所以李烟重总要提提他们的气儿,趁着王端还在位子上,借他们的手向京中豪贵讨要些赈济。
“王端见到那东西后什么反应?”
丞相印章一直在官署大堂里放着,李烟重却让廿三给王端送了过去,又简单地提了句从前如日中天的崔谢两家如今的却越发式微。他相信那老家伙是个聪明人,一定会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
“王大人托廿三带给陛下一句话,‘老臣定当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李烟重听后并没有多喜悦的心情,老实说,王端有这样的反应他一点也不意外。任谁被人拿着把刀子架在脖子上都会答应这事,尽管是一把糖刀子。
君要臣子做事,臣如何能不为?
他站起身对廿三开口,“找人暗中护着他点,别还没干活就死了。”
廿二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站立着隐藏自己的气息,李烟重心情不好,看见他的鹌鹑样子就觉得气闷,“过来。”
李烟重挥退廿三,看着跪坐在一旁的廿二,“头疼,你给我按按。”
墨洗满眼都是担忧,他轻声开口问要不要把双喜喊来,他说他一个粗人怕把陛下龙体弄伤。
“没事。”
说完他就伏在了桌案上,眉头皱着,周身的气息沉闷。
从墨洗的角度去看,小皇帝尚且瘦削的身躯弯曲,被单薄的一层衣物罩着更显冷寂。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那身处高堂威严满身的帝王在这时候是脆弱的。
悄悄的,他伸出了手,连风也没有打扰。
他的大拇指轻轻地按压,那两处变得温热,小皇帝紧皱的眉头好似也松开了一点。
在无人得见处,暗卫廿二的嘴角翘起了一点。
“呵,真没想到啊。上面那位倒是这么一个人物,老夫可真是看走了眼……”
幽闭的昏暗屋舍里,清冷月光透过雕花窗漫进来,檀香木制成的桌上摆有一盏油灯,成堆的书册整齐摆放,鎏金浮雕三足铜炉里燃着袅袅熏香。
王端攥着一块印章兀自感叹,那双混浊的双眼里满是悔恨。良久,他缓过神,对着身旁的儿子开口:“小皇帝给我们递了一把刀,他要剜下的是肉,我们也总得弄点血水尝尝荤腥是吧?”
李烟重手里有权贵们的筹码,但那些可都是他一族的皇亲,他不能用自己的手来做,便选中了王端这个臣子。尽管王端清楚其中利弊,但圣命从不可违。
“父亲,那我们这……儿子去回绝了这封信?”
王端的儿子不像他父亲,不仅身体孱弱性格也十分木讷,王端着急了多年也没办法,后来儿子成家育子,他一直替儿子孙子铺着路。但是那小皇帝明显是要处理他——这事儿在郭家倒台后就很明显了。
只是匈奴突袭,国家战事焦灼,他的查处被一放再放。不过都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