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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朱祁钰认得这个人:现直殿监太监兴安。

与王振一样,兴安也是当年被先帝点去伺候太子朱祁镇的。

他比王振还年长不少,是洪武二十二年生人,永乐年间入宫,现已年近六十。历经了几回朝代更迭,又在这宫中熬了几十年,身上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

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兴安在东宫的地位还要高于王振。

只是他为人老成,掌的多是外事,论跟朱祁镇的情分,可就比王振差出十万八千里去。

于是这些年越混越惨,被王振踩的不轻,直接排挤出了司礼监,甚至经年难得面圣。

王振脑瓜子尚且嗡嗡作响,眼前看人还是重影成两个三个的,但也不妨碍他在看到这个熟悉老同事的时候厌烦皱眉——

早在太皇太后仙逝,这宫里再也没人能约束他的那一年,他就以兴安年迈为由,蹿腾着皇帝把兴安调去直都监养老去了。

直都监,听名字好像挺威风,但其实是管打扫紫禁城各殿卫生的,是内府二十四衙门内出了名的下下之所。

几年下来,陛下应当都把这人忘了才是!

谁料这回一病,昨儿陛下就念叨起先帝年间的旧事,起意召兴安过来说话。

今日竟然还阴魂不散在乾清宫打转!

王振冷眼看着兴安规规矩矩去给郕王请安,又停在于谦面前,抬眼端量了下才轻声道:“于大人,经年不见了。”

兴安静然苍老的语气里,有着几分重见故人,然而故人跟自己一样越过越惨的唏嘘。

不过他很快隐去这点伤感之意。

与郕王和于侍郎见过礼后,兴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引着两人进殿,反而转头对王振道:“方才陛下吩咐,让王公公将御用铜杵拾起来。”

王振一愕:我捡?我亲自捡?我要在这些人面前弯腰?

他忍不住再回头去皇上。

却见窗后的皇上手里又拎了一根铜杵,正在漫不经心敲着窗棂,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听着他的头就疼。

王振心里一突。

不管他在公卿百官跟前多么耀武扬威,可他一切的‘威’都来自于身后的皇上。

无论皇上今日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了,不但误砸了他,这会子还要他亲自去干活,但王振是没有胆量明着抗圣意的。

铜杵砸过他脑袋后,滚到了台阶中段,正在如今郕王三人所立之处的前方。

王振只得走过去,忍着方才被砸的头晕眼花,弯腰捡拾。

兴安欣赏过这一幕后,方请郕王与于侍郎入内面圣。

王振下意识就要跟进殿去。

然而兴安拦住了他并且抽走了他手里的铜杵,又亲自带王振往西侧偏殿走去:“陛下龙体不安,故而昨儿吩咐我请一尊佛像回来。”

他语气幽微,如同廊下暗影一般:“论起来这宫里有谁,比王公公你对陛下的忠心更诚呢?陛下自然也只放心你一个。”

两人在西配殿门口停下。

兴安示意王振往里看:“王公公先在这敬敬佛祖吧。陛下方才有口谕:待见过郕王殿下与于侍郎后,会召你前去的。”

明明是四月的天儿,韶景暖阳,草木荣华,殿内摆的又是宝相庄严的佛像——可不知怎的,王振却觉得冷气儿从骨头缝往外冒,面对着佛祖金身,竟然生生打了个冷颤。

朱祁钰进门的时候,还很有几分担心皇上诘难。

好在王振没跟着进门告状——朱祁钰转头不见了兴安与王振,还以为王振去寻御医看脑袋了。

两人循例面圣见礼。

听皇上命赐座,朱祁钰放下了一半心。

姜离转头对已经等在那里的御茶房小宦官道:“八宝,把茶册拿来。”

御前侍候的宦官,名字都是成套的朗朗上口,姜离第一天就记住了:三合、四喜、五福、六顺、七巧、八宝。

八宝才要将茶册捧至御前,就听皇帝道:“让郕王与于侍郎点选。”

姜离过来才三日,因休病假只能吃规定的病号餐,但茶点倒是不拘着。

她便见识到了明朝茶的物种多样性:各类诸如龙井、大红袍等名茶自不必说,让她感兴趣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混搭的泡茶。

当真是万物皆可泡——

诸如“蜜饯金橙茶”“桂花木墀茶”等都算是正常花果茶,而“胡桃松子泡茶”“榛松泡茶”,则是姜离从前没喝过,但想一下也能理解的果仁茶。

然而,还有些是她听名字就大大的脑袋冒出大大疑惑:比如土豆泡茶,青豆盐笋泡茶……

尤其是她还看到了芫荽春不老芝麻泡茶:春不老就是雪里红,姜离记得家人还会拿这种菜腌咸菜,而芫荽就是香菜,再加上炒香的芝麻——这哪里是茶啊,要是再添上一勺香油,这不就是吃火锅的油碟嘛。

各种稀奇古怪的茶,姜离都准备一一尝尝。

反正,来都来了。

宫中各色泡茶,排列组合起来就有数百种,还会随着季节更迭换新(毕竟许多果仁疏菜水果有时令),御茶房就按月把茶单都列出来整理成册,供皇上随心选择。

姜离从前日点到现在,还没喝过一杯重样的茶,口味天差地别。

因此今日初见,她也没直接让人上茶,而是让八宝把茶单给于谦和朱祁钰两人,让他们自己选。

也正好看看两人是什么偏好,方便将来投喂。

八宝忙将茶册捧到郕王殿下跟前。

朱祁钰心下不由更安稳了一点:皇兄又赐座又赐茶的,不是要找茬的架势。

只希望将来别在王振挑拨下,重新翻旧账。

朱祁钰低下头看茶册,心情有些复杂:哪怕待在王府远离朝廷,也止不住那些纷纷传到他耳中的王振那些滔天恶行。

这些年谄官贪官横行,朝廷开支无度,四境祸乱频生,朝臣如万马齐喑明哲保身……

天下无不是之君父,所以人人都骂王振擅权,欺瞒圣听阻断言路,皇帝是被蒙蔽了。

可,王振能这样擅权恣意妄为,以至于满朝文武王公勋贵,俱受制于逆阉,又是谁宠信纵容出来的呢?

这话就绝没有人敢提了。

朱祁钰也只敢偷偷想一想,觉得在哥哥手下混日子,没有亲爹在的时候好。起码父皇在,不会让他给一个太监行礼叫先生。

但话又说回来,朱祁钰见兄长以皇帝之尊,也是这般尊敬称太监先生的。

所以在这件事上,朱祁钰心里清楚,皇兄倒不是要刁难羞辱他,而是真的觉得他该这么做。

正因如此,朱祁钰心中才越发心乱如麻的无语: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其实曾经作为社畜的姜离,很能够体会朱祁钰的心思——

就仿佛是,你有个违拗不得的顶头上司,他未必是格外针对你要害你,但问题是他本人是个二百五,三观迥异常人,相处起来难受不说,他做的事儿还常常会不自知的创飞你。

姜离:理解,同情。

而理解过后,她就先把郕王放到一边,目光转移到于谦身上。

大明朝有定规,官员朔望(每月初一、十五)大朝奏事、谢恩等正式场合,需着公服。而常朝视事,每日衙门当值着常服便可。

今日面圣是事发突然,于谦自是未着公服,只是一身三品官员的绯色常服。

常服,便是后世影视剧中最常见的明朝官员服饰,胸前有一块绣有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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