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节
黄滔一行人带了不少备用马,没马鞍的那种。这少年不知道从哪寻来一个马鞍,直接追上一匹正在小跑的马儿,套上马鞍便骑了起来,让人目瞪口呆。
被王郊抓住后,他还大言不惭,说要带着马鞍去和汴贼打仗,一箭射死人家,然后抢马。
“你这老头莫不是戏我?”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道:“渭州何人不知邵圣?”
少年这话倒让黄滔不好接了。
他在河陇为官数年,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秦州还好,但再往西就不一样了,正如当年河北人只知安史二圣,那些地方的蕃汉百姓很是愚昧,只知灵州邵圣。但乡野少年可以这么说,他不行。
“你既知邵——邵大帅,那老夫可就有说道了。”黄滔险些被少年带歪,将“邵圣”二字说出口,只听他道:“大帅最重规矩,随意抢夺他人马匹,可是要锁到军中法直官那里定罪的。”
“不过是借着玩玩罢了,你这老头也太小气。”少年脸色一变,嘟囔道:“圣人既这么说,以后不做了便是。”
“孺子可教也。”黄滔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些,可去投军,拿了赏赐后自己买一匹骑,不比抢夺他人的好?”
“汴贼的也不能抢?”少年听到“投军”二字,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汴贼的圣人是谁?”
“这……”黄滔默然片刻,方道:“汴州是东平郡王朱全忠的理所。”
“那就去抢汴贼的。”少年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把小刀,道:“我现在只有马鞍,没有马,等我杀一个汴贼,就有马了,然后去杀了朱全忠。邵圣大悦,说不定赏我百十个汴贼奴仆,那我就是个贵人了。听阿娘说,我家祖上是高仙芝后人,也是贵人呢。”
黄滔大笑,道:“那你可得勤练武艺。”
一路上有人陪伴闲聊,倒也不寂寞。
七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了陕州。王郊完成了使命,随后便带着49名军士及城傍男女离开,到浢津驻地向兵马使王建及复命。
生活与提头卖命
“这粟米莫不是会州运来的?”王郊吃了两口黏稠的粟米粥后,奇道。
“想什么呢?”白五郎笑骂了一声,道:“会州那么远,如何运来?这是延州粟,从大河上运来的。不过确实好,拿到陕州去卖,一斗能卖百余钱。”
陕州去年遭了灾。按照国法,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部分赋税,损六以上全免,损七以上连课役也免了。
王郊不知道陕州灾情是什么样,反正没免,但粮价大涨。来的路上,他甚至看到很多百姓在晾晒桑葚,曝干后收起来——陕虢百姓,每家都有几十株桑果树,桑葚干、枣子是粮食收成不佳时的主要食物来源。
白五郎家有三个小孩,都很小,比较贪嘴。偷偷拿家里的粟米去与人换桑葚、枣子吃,换得比较亏。他知晓后,也没多说什么,作为军士,一年领24斛粮赐,供一家吃完,往往还能结余个几斛。灾年不容易,能帮就帮一点吧。
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二人仔细一听,原来是有商徒车队经过,要经此北上渡河,前往平陆。
白五郎的妻子昑屈氏匆匆进屋,取了一匹杂绢,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白五郎抬起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去岁领赏,光绢就领了十匹,全家六口人,做衣服、鞋子、头巾之类的共用去八丈,也就是两匹,剩下八匹,根本用不掉。拿去换家中需要的物事,倒也没什么。
只是,眼看着编入保义军了,看样子要一直驻扎在陕虢,他就起了购置宅子的心思。
目前他知道附近有两家人在卖宅子。一处比较简陋,只有一间房,东西并基一丈六尺八寸,南北并基七尺八寸,加上屋内的一些物事,卖家要价26斛2斗4合粟。但这宅子太小,不适合他家,挺适合王郊这种未成婚的人。
另一处就大多了,好几间房,要价68斛4斗,并且粟麦各半。
这个价格对他而言不是小钱,但也不是买不起。按照陕州的粮价,一缗八百钱,可买七斛多粟,去年在十匹绢之外,还领了好几缗钱的赏赐,一年的收入买这宅子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
王郊看了白五郎一眼,道:“那个宅子别买了,说不定哪天又要换地方了。到时候不好发卖,这钱就白扔了。”
“这……”白五郎闻言有些迟疑,道:“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哪有什么风声!”王郊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上次碰到乌兰县的金三,他在河源军当骑卒,说保义军在大帅那里不讨喜,今年秋收后还得出动。金三说话挺准的,料事必中。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是挺有道理。”白五郎叹气,道:“李璠算什么东西,他也能当节度使?我看哪,大帅非得把他手里的本钱耗完了才肯罢休,只是连累咱们了。”
王郊默默地吃着粟米粥和羊肉,不说话。
“不过该买还是得买。”白五郎一拍大腿,说道:“打完仗总还得回来吧?浢津这地方,我喜欢,比会州好。再者,也不贵,买就买了吧。我家大郎身子骨弱,怕是当不了武夫了,以后留给他,就在陕州扎根算了。”
“不贵”!好吧,大唐武夫,就是这么豪横。
艰难以后,国势日衰,但武夫收入却直线上涨,便是一个大头兵,收入也是衙门小吏的好几倍。
肃、代那会,按制,一军12500人,一年光绢帛赏赐就15万匹,人均12匹。
此外,这个军还有金银饰鞍辔各二十具、锦一百匹、彩色绫一百匹、绯紫紬绫二百匹、色罗三百匹以及男女锦袍、银壶瓶、锦褥、紫绫褥之类的高级实物赏赐,都有定数,用来额外奖励表现突出的个人。
这是实物赏赐,还有钱赐、粮赐!
大唐花在一个武夫身上的钱,可能是古时单个军士的好多倍。
正所谓:“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夫兴师不有财帛,何以结人之心哉!”
这就是大唐武夫的价值观,你给够钱,我来玩命。
当然以上是朝廷规定,各藩镇依照自身情况,有的比这还多,有的少——但不能少太多,不然小心被砍死!
不过随着经济逐渐下行,到了五代末年,这个标准就下降太多了。到了北宋,收入较高的禁军一年得到的各种粮食、财物,折合成晚唐军士的收入,大概只够抵消他们的粮赐,综合下来只有唐代藩镇兵收入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140万大头兵,竟然从武夫变成了丘八。
王郊、白五郎二人吃完后,便出门闲逛。
听周围人闲聊,得知这个商队竟然来自甘州,要到河东、河北去做买卖。
王、白二人都是会州会宁县的,出来从军这几年,见识大涨,知道会州新泉军往西便是凉州,凉州再往西就是甘州了,那是回鹘人的地盘。
怎么?甘州回鹘以前不是喜欢劫掠商旅么?现在改自己当商旅了?劫道的营生不做了?
围在商徒身边的人还挺多,但主要是军士家人在买。商徒也知道他们有钱,一个劲地用蹩脚的官话吹嘘带来的商品。
王郊看着看着,突然起了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当年在会州乡里,那个赵家商队里的商徒,也是这般摇唇鼓舌的。
也不知道爷娘在做什么?弟妹还好么?
阿爷年轻时落了一身伤,阴雨天是不是还会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