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8节
“好。”乌鲁克说道:“如果用汉人能理解的说法,便是召开‘国人会议’……”
乌鲁克讲解得很详细。
“国人”就是“贵人”的意思。因为游牧经济的特殊性和传统家产制的观念,自匈奴以来,草原上实行的就是分封制。
可汗需要满足治下每个地方势力、部落集团的需求,以换取这些地方势力首领对可汗的效忠和追随。匈奴单于、突厥可汗、回鹘可汗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国中大事,可汗同样需要与这些代表地方势力的贵人们商议。
以匈奴为例,贵族们一年三次集中于王庭,召开“庭会”,商议国事。这三次是固定会议,如果遇到突发事件,单于会派人通知,临时加开会议。
参会人员包括萨满巫师、单于/可汗的亲族、地方贵族。
贵人/国人会议的权力是很大的,因为草原帝国绝大多数的人口控制在贵族手里,可汗只不过是最大的那个贵族罢了。
前唐之时,曾有过郭子仪单骑退回鹘的故事。当时回鹘军队内有五位于越(宰相),郭子仪依靠自己的老关系和个人魅力,说服了他们,令于越们对仆固怀恩的话产生了怀疑。因此,即便军事主帅坚持进攻,但五位于越召开国人会议,做出了退兵的决定。
国人会议做出的决定,高于一切,比单于/可汗的命令还要高。
其实这就是部落民主议事制度。传统源远流长,甚至直到明朝末年,后金那边也有大同小异的议政制度,可一窥其貌。
国人会议的一项重要议题是可汗的推举。
与契丹任期三年且谁都可以参选的制度不同,回鹘可汗是终身制,且原则上由嫡长子继承。
回鹘时代,他们使用一种被称为“世选”的制度,即可汗继承人优先在“药罗葛”氏的子孙中选择。在先汗薨逝,新汗尚未继位的时候,一般由众于越临时监国,处理各种事务,然后再召开国人会议。
这个时候,其实就出现操作的空间了。如果于越能力很强,威望很高,就有可能取代药罗葛的子孙,成为新汗。但即便可汗的血统发生了变化,新汗仍然以药罗葛为姓氏,综观回鹘历史,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像高昌回鹘仆固俊那样直接篡位,且姓氏都不带改变的,委实是少数。
“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汗国,当上可汗,是怎么个情况?”李守信又问道。
“汉人有‘法统’之说,草原亦有。”乌鲁古微微一笑,道:“后突厥汗国末年,天下大乱。骨力裴罗先随阿史那施起兵,屡立战功,获得‘叶护’之职。随后又击败判阙特勤、乌苏米施可汗、仆固、同罗等部。又与葛逻禄联合,击败旧主阿史那施。接着与葛逻禄翻脸,角逐漠北,将其远远地赶到了西域。做完这些事,骨力裴罗从容击杀突厥最后一任可汗(白眉可汗),结束了阿史那氏对草原的统治。”
骨力裴罗之父为回鹘部首领,曾领唐瀚海都督之职,后被诬告谋反,被唐玄宗流放岭南。
骨力裴罗遂投靠突厥,在后突厥汗国的末世中,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才能以及超强的纵横捭阖能力,最终一举击杀突厥末代可汗,结束了阿史那家族的统治,草原迎来了药罗葛时代。
“骨力裴罗击杀白眉可汗后,人皆云得唐朝册封,故得以当上大汗。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乌鲁克说道:“真正原因是召开了国人会议,众推骨力裴罗为汗,建立回鹘汗国。没有这个会议,骨力裴罗便不是真正的大汗,无论唐朝册封与否。”
李守信以往看的都是汉地史书,此时第一次听到另一个角度的叙述,觉得蛮有意思的。兼听则明嘛,唐朝册封只是巩固了骨力裴罗的地位,但还缺少“合法性”、“正统性”,这就需要召开国人会议了。
“今回鹘已亡,草原无主,诸部齐聚。”李守信说道:“来参会的首领们可算得上国人?”
“可。”乌鲁克说道。
“那么可有资格召开国人会议?”
“有。”
“那就好。”李守信笑道:“国人会议召开后,推选出来的新汗,可是草原唯一真主?”
“是。”
“新汗即位后,高昌仆固氏、葱西药罗葛氏窃踞汗位,理当征讨,可有问题?”
“没有。”
“如此,速速准备吧。”李守信说道。
同时,他准备把情况汇报给圣人。
圣人之前的头衔“无上可汗”,严格来说是自称,并未走过任何程序。只不过实力强大,有了既成事实,没人敢反对罢了。
如今碛北诸部皆在,经国人会议推选后,便是无可争议的大汗,如同骨力裴罗当年一样,相当于开国了。
开完国后,圣人便是草原上新建立的汗国的天子,正统方面没有任何瑕疵。
有些事情,看似多此一举。但你最好真的“多此一举”,因为很多人相信这个“多此一举”。
去吧!
五月初七,碛北草原上绿草如茵,野花烂漫。
青蛙在草丛里叽里呱啦乱叫着。
鸟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牛羊在草地上缓步徜徉,尽情嚼吃着鲜嫩多汁的牧草——去年秋天存下的干瘪货,它们真的吃够了!
牧羊人在山坡上找了个背风处,舒舒服服半躺了下来。
一道道金色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里射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都金闪闪的。
好天气啊!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鹰唳,前一刻还欢闹不已的鸟雀立刻慌乱了起来,四散而逃。
牧羊人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
好大一只“鸟”!
看样子不是草原贵人们喜欢的金雕,但应该也是一种猛禽,却不知道哪来的。
突然之间,大地响起轻微的震颤。
牧羊人下意识坐了起来。
震颤越来越大。渐渐地,南方的天际边出现了高耸入云的烟尘。烟尘之下,银色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倾泻而来。
牧羊人站了起来。
洪流又出现了变化。它向左右两侧延伸了开来,仿如两只手臂。
手臂开始加速,呼啸着深入两翼,包抄而来。
山下的黑城子一阵人喊马嘶。有人欲翻身上马,不过很快被制止了。大部分人聚集到了城外,乱哄哄地列队,做欢迎架势。
“原来新可汗要来了啊。”牧羊人又坐了回去。
只要不远处的羊群没被惊扰,他就懒得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年轻时跟着这个叶护、那个于越,拼来杀去,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临到老了,还在替别人放牧,艰难度日,又何必理那些不相干的事呢?
银色洪流很快冲到了嗢昆水附近,他们缓慢减速,动作整齐无比。
“哗啦啦!”浅滩之处,无数骑士涉水而过,溅起了无数浪花。
而在他们身后,更多的骑士从烟尘中钻了出来,还有无边无际的马群,几乎充塞了这片天地间。
好多骑兵!
牧羊人眯着眼睛,用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的经验估算着,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嗢昆水两岸,甚至更远的乌德鞬山以西,到处都有或急或徐的马蹄声。
自回鹘汗国灭亡后,大概没有哪个大汗拿得出这么多骑兵了吧?
不,人头或许还是拉得出的,但都是像他这样的苦命人。没有神骏的战马,没有坚固的铠甲,没有插满鞘套的武器,更没有那杀人如麻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