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6节
说难听点,若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太子,他们可能都要讨价还价,但面对“面善心黑”的无上皇帝,没人敢公然对抗,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不是人力所能敌。
所以——还能怎么办?
大部落变成中等部落,中等部落再变成小部落,几代人下去,阴山、燕北诸部与碛北部落可能就没什么差别了。
分完家产的兄弟之间,可不一定是一条心,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而且,这事还没法正面硬扛。大家都有子孙,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们知道圣人下达了“推恩令”,会是什么态度?必然欣喜若狂了。
草原与汉地不同,可汗的叔伯兄弟、儿子孙子都要领兵或出任官职的,他们各有班底、各有支持者。如果没继承权也就罢了,不做他想。可现在圣人告诉你,部落可以分家,伱们也有可能取得继承权,朝廷支持他们。
你看,内部人心也被搞乱了,严重的都不用分家,直接分裂了好嘛?
推恩令是千古阳谋,所有人都看得穿,但就是破不了。它考验的不是你有多少户口、兵甲、战马,而是人心。
无解!
听到众人同意的表态后,邵树德也没什么欣喜的神色。
他这一辈子,灭掉的部落太多了,想怎么弄怎么弄,谁敢反?
又为子孙后代清理了一遍棘刺。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看海
纪功寺内的交谈是比较“愉快”的。
或许,是真的愉快吧。因为大家喝了不少酒,也没任何争执或不情愿。
来之前,这些人内心之中,差不多就有隐隐猜测,只不过没法证实或还抱着侥幸心理。
朝廷的旨意,最先抵达的阴山缘边诸州。
刚刚忙完夏收的丰州府兵,被紧急征召了起来。他们一人三马,带着两名仆从,驮着食水、甲胄、大槊、强弓,至各处集结。
这是酋豪们南下时看到的场景。
其实也没几个兵。丰、胜二州总共才万儿八千的府兵,因为部曲较少,有些人甚至要亲自参与农活,财力和战斗力都很一般。
镇军也就一万多,大部分还是步兵,真的很可怕吗?
他们不怕这些兵,怕的是那个在登州看海的老东西啊。
所以,最终乖乖地来到登州,在一个充满压抑气氛的寺庙里,喝了一顿满不是滋味的水酒,接受了一个让他们哀叹不已的条件,然后还要留在这个老东西身边逢迎拍马,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有些事情,看来就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改变的办法。
七月底的时候,邵树德带着他们来到了蓬莱镇,一个与赤山浦激烈竞争登州第一大港的地方。
港湾之内,铃铛每响一下,就有一艘船只离港,前往北方。
遥想二十多年前,北上的船只载运最多的货物就是粮食和军械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们载运的货物,已经悄然变成了丝绸、蜜饯果子、葡萄酒、清漆、灯台、藤椅之类的商品,甚至就连来自云南的桐华布之类的特殊高价值商品都有。
这些货物,外形不一、价值不一,老实说很占地方,运输起来相对麻烦。
但需求就是一切。
有需求,别说云南了,吐蕃的牦牛角都能给你整来,只要付得起钱。
所以说商人喜欢统一大市场!
邵树德依稀记得,17世纪法国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及其继任者马扎然,依靠强硬的政治手腕,取消了各省之间的关税,形成了统一大市场,极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充实了法国国库,为路易十四亲政后的兴风作浪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19世纪,普鲁士在北德意志搞的关税同盟,也是破除了各个邦国之间的贸易壁垒,形成统一大市场,随后北德意志邦联成型,经济推动了政治。
大夏则是另一种情况。
邵树德取消大部分税卡,进行税制改革,说实话也是为了促进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之前藩镇割据时代,有些时候铜钱甚至都不允许出境,更别说那些多如牛毛的税卡以及故意抵制外镇商品的氛围了,这些极大阻碍了商业的交流,是他难以容忍的。
大夏二十余道,任何一个道的商品都必须低成本、自由进出其他道。这是个最基本的要求,但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做不到,直到后世建国,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看到那些船了么?”邵树德问道。
“看到了。”庄敖、苏支、浑释之等人纷纷点头。
“从蓬莱镇到旅顺港,如果遇到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去新罗,也不过天。”邵树德说道:“一艘船能载运数千斛粮食,如果在陆地上,往往需要百辆四轮马车,如果是普通的二轮马车,则要更多。”
七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静静看着港湾内密密麻麻的船只。
铃铛每响一次,都必然有一艘船出港,有时候甚至是两三艘。
出港的船只在外海海面上漂浮不定,集结到一定数量后,便整队北上,前往旅顺、营口或鸭绿江口。
已经是秋天了,好风也就只剩下一两个月。过了秋天,北风会慢慢占据主流,届时从旅顺南下蓬莱会变得更加方便。
邵树德看了他们一眼,道:“真以为朕看得上你们那点家业呢?海面上流淌的财富,岂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当年,辽东嗷嗷待哺,运过去的除了移民,就是粮食、农具、耕牛等物事。但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辽东人甚至会需要上好的檀木制作的家具。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需求暴增,这说明什么?”
“说明朕一手打造的辽东,在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后,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现在,他们有一部分人已经富裕起来了,开始追求更好的生活。安东府及辽东诸州,一共九万二千府兵,他们有钱,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重要市场。”
“商徒们纷沓而至,削尖了脑袋要做这门生意。就这样,钱才能流动,税才能到国库里。”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到:“有了充足的税,朕便能驱使大军,无往不利。”
“陛下圣明。”庄敖等七人纷纷贺道。
这话能听得出几分真诚,并不全是溜须拍马。
他们常年生活在草原,祖辈、父辈跟着圣人出生入死,为他们得到了稳定的家业。虽然都知道大夏国势鼎盛,禁军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手握利器,杀心自起,看着部落里的人丁、牛羊一点点变多,耳边的阿谀奉承之词一日日动听,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心理膨胀,自高自大,大概都起于此。
圣人令他们分家,他们稍作犹豫之后应下了,不敢明着对抗。但你若说心理没一点疙瘩,那也不对。
但今天看着蓬莱镇内多如牛毛的船只,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装载着的货物,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譬如那明艳的丝绸,在北方草原上时贵重物品,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轻拿轻放。但在蓬莱镇,码头力工们面无表情地装运着,动作粗鲁,手脚麻利,显然见惯了此物。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为单位运输丝绸啊。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叶乃至名贵木料,力工们也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意搬运。
这里涌动着的财物,草原诸部拿什么来比?
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是的,人也是一种财富,还能创造财富,或毁灭财富……
可现在么——唉,啥也别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