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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两眼迷蒙地画了一会儿,卷发青年意识到自己勾勒出了一个未完成的丝茧。

不,不是未完成的丝茧,而是一个掉下来,裂开的丝茧。

茧里没有虫蛹。

细密铅灰线条排列出的轮廓,是一个小女孩酣睡中翘起的嘴角。

“嬷嬷,嬷嬷,”一个光着脚的小丫头跑进宽敞的棚屋,“嬷嬷,乡民们在山上发现了……发现了那个!”

棚屋里,端着竹条编织的簸箕,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将簸箕里的新鲜桑叶,洒进架子上的一只只圆盘形簸箕里。棚屋天窗漏下日光,可以看到圆盘型簸箕里铺满桑叶,桑叶间,一只只小指长的白色蚕虫缓慢爬动,张着嘴大快朵颐。

“三丫,”处变不惊的老妇人回头,教训自己的孙女,“讲过几次了,你以后要接我的位子,可不能在乡民眼里落个没羞猴儿的样子。快去洗把手,饿了么?桑叶采回来了么?他们找见了什么?又是上次那样的磨盘大菌子?”

“不是,不是!”三丫急得跺脚,“是娃娃,女娃娃,乡民们在山上的桑林里发现了一个女娃娃!”

她晒成褐色的小脸露出期待兴奋的神色。

“嬷嬷,是不是?是不是那个?”

等待嬷嬷回答的三丫,看到嬷嬷丢掉了手中的簸箕。

簸箕里擦干净的桑叶撒了一地,老妇人完全不顾,她旋风般从棚屋里冲出去,跑得比没羞猴儿般的三丫还快,路过溪边的时候,还蹦起来从晒衣场的竹竿上扯下一面今早晾晒上去,没有染色的绸缎。

“哎嬷嬷!等等我啊!”

三丫拔腿追上去,婆孙两个匆匆上了山。

不用人指方向,往此刻山中人声最嘈杂的地方去就是。山坡上的桑树林今日挤了不少人,桑尾村大半男女老少都围在这里。

这些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能见到一两块丝绸做的大小件。或染色失败黯淡脏污,或制作精良富丽堂皇。而无论穿什么戴什么,他们看到后来的婆孙两个,都一样让开道。

“蚕巫来了。”

“是蚕巫。”

“蚕巫,你看这个!”

被称为蚕巫的嬷嬷已经看到了,坐在树杈上,看起来周岁左右的女娃娃。

女娃娃齐耳短发是新鲜的、刚纺出的丝线颜色,阳光下泛黄的白。散乱短发遮掩的一双眼睛更是与周围的乡民不同,是少见的淡粉色。

现在这双眼睛透过刘海的缝隙,打量树下的人们,同时女娃娃胖如藕节的手不停,摘下一把桑叶往自己嘴里塞。

不需要更多证据,蚕巫高兴的大声宣布:

“是东宫!

“蛾母保佑!新东宫诞生了!”

东宫,偶尔会从某年新蚕中诞生的女孩。

山野中,又或者某户人家的簸箕里,她突然出现,犹如精怪。

小小一团,圆胖可爱,但成年之后,她会代蛾母统领整个天蚕乡,作为将军,抵御外来的邪兽。

心中早有猜测的乡民们,在蚕巫说出“东宫”二字时就欢呼起来。他们互相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说“蛾母万寿”、“东宫保佑”,直接对着树杈上茫然的女娃娃作揖。

“请东宫轿!点篝火!开仓库!”蚕巫又喊,“各家回去洗手净面,今夜拜蛾母娘娘!”

“嘿哟!”

男女老少大喊着回答,桑林上飞到半空盘旋的鸟群久久不敢落下。

然后成年人高高兴兴回家,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慈爱眼神不离树杈上女娃娃左右。三丫则招呼着小孩子,跑进更深的桑林中。

蚕巫捧起洗干净晒得暖烘烘的白绸,踮起脚尖,将树杈上满脸茫然的东宫抱了下来。

白绸裹住东宫,蚕巫又用手梳理她黄白的短发,小心地将她发间的枯枝残叶捡出来,再脱下自己的外套,擦干净她沾染青色桑叶汁水的手指。

看起来才一岁的东宫,力气却是大得很,视线叫地上野草吸引走的她伸手去拔,却叫蚕巫先一步拔起了那奇怪的,和桑叶不同的,细长的叶子。

老人干枯的手巧妙压折草叶,又想去拔另一根野草的东宫回过头,好奇地盯着她动作。

一只草蟋蟀塞进她手里。

咦,没见过的小东西。

东宫举起草蟋蟀,在阳光下翻看,不打算尝尝它的味道了。

她玩了不一会儿,四个粗粗在溪里洗了一把的健壮的汉子,抬着一顶同样刚被妇人们从仓库里拖出,在溪水里洗净,装饰彩花,绸缎包柱,轻纱做罩的小巧轿子,上山来。

蚕巫轻轻拍了拍东宫的背,发现东宫只顾捧草蟋蟀在手心,深思什么大事般盯着,不由露出一个笑容,抱起她,撩起轻纱,将她放进了轿子里。

轻纱又放下,再次换了个环境的东宫坐在软垫上,身下铺了厚厚一层各家拿出的新鲜桑叶。

她放下草蟋蟀,捡起一片桑叶。

短短的手指合拢,折,折,折。

力道太大,桑叶撕裂成两半。

四个健壮汉子抬起轿子摇摇晃晃下山,蚕巫走在边上,隔着轻纱瞧她,满脸微笑。

东宫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被诱拐了,她又一次陷入沉思,花了几个呼吸得出结论,将撕成两半的桑叶塞进嘴里。

桑尾村的村庙前,篝火已经点燃。

四个健壮汉子将东宫轿停放在神龛前,蚕巫连忙去点庙里的油灯。

正是黄昏,所有油灯都点亮了,桑尾村的村庙从未在夜里这么亮堂过,就连神龛上泥塑的蛾母,都不再显得狰狞。

昏黄灯光在蛾母宽大的蛾翼上流动,照亮蛾翼上鲜红的眼睛。

头顶垂下的触角是白绒绒的羽毛形状,突出的黑色复眼是溪里挖出的剔透石头。石头打磨成虫瞳的形状,灯光一照就显出复杂的水流般花纹。

极其精细的泥塑像,足以证明乡民们对蛾母的爱戴。

一年又一年,天蚕乡永是祥和的天蚕乡。

三丫又带着小孩冲了回来,这些小孩用衣服兜着刚采下来,用棉布擦干净的新鲜桑叶,簇拥在神龛下,将一把把桑叶丢进轿子中。

一边丢,这些小孩一边唱:

“缫丝缫丝,东宫在南;

“纺丝纺丝,东宫在西;

“织丝织丝,东宫在北;

“染丝染丝,东宫往东;

“东宫往东飞,飞去见蛾母,带走蚕病一百年,带回新蚕献星天!”

根本听不懂的东宫:“?”

食物淹没,不知所措。

有些吓到的她手上不小心,扯坏了草蟋蟀。

东宫偷摸摸回头,寻找蚕巫。

蚕巫在和村长说话。

“……没想到轮到我桑尾村出了东宫,接下来几十年,蚕病桑病都不会来我们村了,哈哈。蚕巫,我已经选了十几个人,组好东宫出巡的队伍,都是力气大脚程快的好小伙儿,但感觉还是不够,毕竟要抬着东宫走遍整个天蚕乡的城村。你看看,要不要去桑头村喊几个年轻男人添上?”

“可以,再添上我。”蚕巫说。

村长吃惊地看她。

“蚕巫,不是我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万一倒在半路上……”

“你管我。”蚕巫别他一眼。

老妇人又回头看小轿里的东宫,刚好看到东宫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拿着松散开的草蟋蟀看她。

对视几个呼吸,东宫缩进了桑叶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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