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神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苍老的声音伴着鼓乐回荡在混浊的河上,密压灰云如鱼鳞的天幕下展开一排船,总共只二十几个男女老少,乡绅和祭品穿深衣,其他的都是短打,最居中的祭船最大,有三人,一前一后两个壮汉夹着当中一朵立起来的木制莲花座,侧边跪坐一个人,红绸裹覆双眼,麻绳反绑勒住手臂,曲裾袍腰带绑绿丝绦,河面一阵澹澹。
祭文已毕,剩下的就是把人带到河中。
天依旧阴郁,莲花座主船的左边,师婆喃喃一阵,挥舞起一把蓍草,用力往香炉一按,倒下半碗酒,过一会摸着表面干燥,大喝:“起!送新娘——”
两个壮汉得了令,立即划动船桨,在黄色河水里放下莲花座,两个都站起来,一个说:“跨过去。”
曲裾袍站起来的下摆形状有一块很像半个莲花瓣,瘦弱的人站进去,水立即埋到脚脖子,只听见桨声一动,水埋到腰线,再一划,人就给淹到口鼻了,剧烈的呛水。
师婆摇起一只青铜铃铛:“回航,河伯迎亲,闲人退散。”
船只便纷纷开始掉头,一些白沫子被打出来,他们划得很快,水波密密匝匝,原本郁郁葱葱的岸边草现在淹得只看见个顶,微末的绿色像师婆眼底的反光。
天气忽然就冷下来,寂静的像死去,只有桨声一波一波,但很快——“滋啦。”
诡异的裂帛声裹挟狂风兜头大盛,“上岸!”“上岸!”人都在疾呼。
“起浪了!”西边一个紫色亮光刺破云层,扩大,所到之处统统抽干颜色,仿佛炮制药草时烧灰存性,不详的灰黑由天到地往下盖,船只赶在一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拉到岸上,然而也没有用,河水从当中顶起,搬起一个占据整个河面的巨大水花,用它没有牙的嘴一卷,便碾磨得稀碎。
来不及心疼,只是迈开腿狂奔,跑得只能看见一条线似的河模样,才敢停下来。
“呼……”一滴汗啪嗒砸在地上,这时回头去望,只有一道紫光是明亮的,没有雷电的暴烈,但对这个村庄来说已经足够骇人。
“河神显灵了……”
师婆眼睛瞪大,掐了自己一把,稳住心神,扬声:“都回去,我们已经献出了诚心,河神一定会庇佑我们。”
乡绅看她一眼,眼里同样有惊疑不定,嘴上附和:“对,走吧。”
众人边走还是止不住地回头望,那道紫光渐渐地弱下去,然而河水的轰鸣没有停止,炸裂如千军万马行兵而过,“啊!”一滴水溅射到乡绅脸上,他也尖锐地鸣叫一声,“走走走。”
“河神迎亲,闲人退散!”
紫光降临河面的一刻,登时抛飞起七八丈的水幕,巍峨如城墙,连同沉底的石狮子,铁索都震出,落到地面砸出深坑;余波还在作用,如同荡布,从远处捞上一个人,打在背部,击出一口混着泥水的血,同样也拍远了。
雷电般锐利的绿色折线过了一会也随着同样的轨迹追来,到河上却显得轻柔了很多,戾气十足的水花被安抚似的,都低伏下头,乖顺地伏在一只脚背满是鳞片的赤足下。
鳞片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红如同诱鱼的线虫融入水中,转瞬即逝。
“又伤无辜……”一道水线追出,奔着人影去拉。
那赤足稳当的行在水面上,走一步河水便澄清三尺,脚上鳞片便褪去少许,肌肤一点一点爬上脚踝,小腿,白皙冷润的一块玉石人像在成型;鳞片褪光到了顶又往下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无声倏忽间黑发已经及腰,一袭绿衣白裤也向下生长,裹住身体,皂青色的靴底轻轻一点,水线抽回,即将被拍在树干上的人便落进他怀中。
这一下撞树,挨实了可真要人命,他捋开怀里人的湿发,单手解开那截蒙眼红绸,底下同样是个年轻人的面孔,泛着濒死的菜色。
他伸手一抹,红润的血色立即爬回年轻人的两颊,又呛出一口水,于是抚在后背,母亲哄婴孩哭闹一般轻拍两下,就带人上岸。
“河神……”年轻人睁开眼睛,喃喃的,似乎要落泪。
“我不是神。”
“在水里……河神……在水里,”年轻人的衣服还是湿的,眼睛里有一层水膜,“带我走吧,您不愿就让我死。”
“你受什么委屈了,活命不好吗?”他手上发热,一泼水珠从湿的肌肤头发衣物上飞扬出来,年轻人身上登时就干爽了,他就要把人放下继续去追。
年轻人却垫脚,伸手一揽挂到他脖子上,两具身体贴紧了:“骗子该死,您让我死吧。”
“你骗了人,赎罪找不到我身上,我得走了。”手捏到年轻人的皮肉要挣开,内腑却一阵疼痛,他的嘴角痉挛,发出嘶声,手背流下一缕深红的血丝渗入指间。
尽管重伤对方,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反正景的丹元都被他掏了,为了修为,景也会想方设法回来找。
不如休息。
年轻人仰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我不会杀你。”
“您要就这样平息河水吗?”这话里还是把他当河神。
“这不是我的差事,”他的体温比人要低很多,身体贴近的地方热度传过来,泡汤一样的体感,“回家去吧。”
人都是有家的,和他们的洞穴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茅草顶配土墙或者石头墙堆鱼鳞片的瓦。
“我没有家,杀了我吧。”
没有就造一个,或者和他们一样住洞穴,他皱眉,怎么会因为这个就要死呢?
“我给你一个,你不要死。”
“我是男人。”
“男人女人都要家啊。”
年轻人怔住了,但很快又释然:“也对……”
更热的东西凑上来,那是嘴唇,一个吻落下:“我叫白绛锦,您的名字我能知道吗?”
白绛锦注视他的眼睛,它有蛇一样的菱形瞳孔,不分眼白瞳仁,都是翠绿。
它的主人平静地报出一个单字:“禾。”
“河,河水。”白绛锦重复。
“不是,”禾比划,“地里一年一收的草,你们吃的。”
“禾,禾苗。”白绛锦倒没想到河神是个和气的年轻人模样,他以为自己以男身扮女装,入河必死无疑。
无神淹死,有神则因为欺骗被杀。
“嗯。”禾想,我给他找个家就行了。
白绛锦说:“您以前的新娘还在吗?”他说完又觉得不妥,上一次的祭祀在二十年前了,也许活着,也许给河神吃了也说不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地触霉头,真是把脑袋淹坏了。
禾把他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按下去:“我没有新娘,我不是神。”
“可,水……”
“不是只有河神才能驭水。”
“你不是,那河神是假的吗?”白绛锦迷茫了,“那为什么又要给我一个家?”
“因为你没有。”
白绛锦的情绪禾很难明白,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幼崽一样的人好像在被什么拉扯,不然表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