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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河神

 

选定你了呢,别害怕,选上了也是好事。”混浊的瞳仁碌地转一下,两块脏石头和雨里的黄泥地交相呼映。

“你去吧!”她霍地站起,觉得肺腑里有一股腾腾热气,拿手去掩有一掌刺目的红,那只破烂草鞋也不要了,脑袋里只想着:都要我死!

不过是解手的功夫,哪里能料到小弟掉进水缸沁死了呢!二姐缝衣服,娘腿痛卧床休息,爹去借粮,小弟闹着玩,她们就带着笠斗披了蓑衣在门前追打。

在风雨里跑得热汗直冒,吁吁喘气。

她觉得下腹一绞,就对小弟说:“等我一下,不要乱跑。”

想了想,还把他推到了屋子里,关上门。

回来迎接她的却是头朝下栽进灶房水缸的一具小身体,她叫他,拍他,他怎么都不醒。

喊来了二姐和娘,二姐学村人救落水,口对口吹气,按胸口,他仍然一动不动。

娘开始哀嚎,凄厉刺耳。

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娘说:“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两个都没看着他!”娘捶自己的腿,“你们怎么能不看着他!”

“蓑衣……他自己怎么会穿蓑衣,”娘抓到关键,“你们谁给他穿的?带他去雨里跑。”

二姐受不住压力,说:“我在补衣服。”说着,还跑去把补到一半的长裤拿过来,娘的目光于是钉在她脸上,缝衣针一样又粗又尖利,能扎穿她。

娘的神情是一种平淡的了然,眼角堆的褶子都舒展开。

一切都不消说,当娘的多了解自己女儿。

“过来。”她抖了一下,然后乖乖地走到床边,娘揪住了她的耳朵,狠狠地打了她两个巴掌。

以这两个巴掌为开端,她挨了生平最毒的一顿打。

——牛车追上来,老人的声音嘶嘶的,毒蛇挺身对准猎物的姿态:“丫头,大家都身不由己呀。”

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禁锢里醒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白绛锦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头痛欲裂,他在禾与自己的身体,它们共同组成的囚笼里挣扎着,手用力去推,却落不到实处。

我在哪,好重,好重,什么东西压着我,滚开!他用拳头捶,用双手抓,用牙咬,直到挣扎得没有力气,周围还是很黑,忽然有一只钳子似的东西抓到他的手,他用力拽,拽不动,害怕地用另一只手去扳,在黑漆漆一片里孤立无援。

这钳子松开片刻,下一刻抓住他两只手,他疯狂地往后弓身,双脚踩到一个硬物向后借力,这也挣不开,他感觉眼皮被什么强行扒开了,然后还是一片黑暗,他开始嚎叫,期待喝退辨不出形体的怪物。

“嘘,嘘”,怪物发出声音,“冷静,你很安全。”

一点水液落地的声音,白绛锦想,那是唾液吗?

他于是更剧烈地扭动,喉咙嘶哑:“滚开……滚开……”

他感觉手上的限制松开了,脚往下踏,一步一步往前走,又好像撞上一堵墙,呢喃地说:“好暗啊,看不见。”

一簇火光凭空亮起,越来越大,直到照得他留下眼泪,不自觉眨眼。

他伸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干净,一个白花花的影子捋顺了睫毛:“还没醒吗?”

“再打我,我也打你。”

活该,白绛锦气性上头,吃人就该死,他张开眼睛,凶狠地瞪视,目光逐渐聚焦……还是死了算了,他想。

天杀的……

脸上身上手上都粘满乱七八糟浆液的禾垂眼,静静地看着他,这仿佛一种无声的审视,而他手里还揪着禾的头发,一滴成分不明的粘稠水液掉落,砸在他大腿上。

一切都很糟糕,被他弄得衣衫不整的禾,还有光裸的他自己。

他想解释,但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白绛锦有限的人生岁月里,前十九年从来没遇见这种事。

禾不在意的把手往下摆唯一干净的一块揩了揩,火光来自一个悬在空中的冰球,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冰壳使得它的光亮不完全透出,而是有一块一块的花纹与亮度,与月亮表面相似却更有暖意,微黄朦胧的夕阳流淌在屋内。

“醒了就放开,衣服在那边。”联三橱的案顶,叠放整齐的曲裾和铜镜并排放好。

“我……”白绛锦语塞,“你……”

衣服是他自己脱的吗?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白绛锦问:“你给我脱的吗?”

“嗯。”

禾坦荡得让白绛锦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他自己,都是男人,坦诚相见怎么了……他捋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脏污,不会有谁对人一副泥打滚的样子感兴趣。

“劳烦你,把我清理一下好吗?”白绛锦背过身,把头上绑着的丝绦解下,不消片刻,他看了一眼手上,丝绦又是新洁的绿色了。

他的肌肤正在朝禾展露的颜色靠拢,但比禾更有血色,手指好像变长了一些,关节和指尖有轻微的红晕。

把衣物三下五除二套上绑好,白绛锦回头:“可以走吗?”

禾点头,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河水冲到更低的一段河道发出怒吼,质疑这两个不惧死的小东西,暴雨下得所有动物在夜晚都不轻易露头,他们偏要雨中逆行。

阿姐死了,我也不活了,白绛锦脑袋里,四年满满当当只塞着这一个念头。

他眼皮轻跳,雨珠打得它做一株含羞草,好羡慕又好嫉妒,禾轻而易举救他,又随便地捎带一程,磐霖娘娘,这是您显灵了,还是我死前一梦。

天色有些许亮时,禾忽然说:“我们在原地打转。”

白绛锦眉毛一抖,眼睛有了神采:“鬼打墙?”

禾对他摇头:“不是,是隐龙的手段。”

躲过天道偷灵气,复制现世与其融合,捏造一方世界,不是幻梦且随主人心意变动,复制的东西盖在蓝本上,蓝本不会变,只是原本的位置多出东西,与人的易容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禾要揭一张随时在动的“脸皮”,又务求快速,他不再动用神识做细致的辨别,而是带着白绛锦升空。

“咔”,“碰!”白绛锦目睹着摧枯拉朽的一场毁坏,天河开洪,奔流直下,在禾脚下温驯的水花落到地面群聚,张开了它的爪牙巨口,生造了一条新河道,撕裂的山石草木都伴着白沫子打旋,它们在连日的降雨里吸饱了水,于是就成禾手上一块任意揉搓的泥巴。

禾无意炫耀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如同他的手脚,他只是迅速通过,带着知道猎物死到临头,作困兽之斗的兴奋,犬齿又冒了头。

白绛锦觉得自己的齿尖也有点利,要抵住什么磨一磨的冲动,心也不受控制狂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

新生的大泽上,禾逐水疾行,踏飒如流星,有那么一刻的停顿,长发打开作两股飞扬,如同燕子的剪尾。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的血会是燕卵吗?白绛锦知道这可耻,把自己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转化成莫名的野望,又寄托于非人之身。

从前他听从阿姐的,把阿姐找回,他才知道未来如何。

阿姐,我想见你,再给我指一条路吧。

白绛锦手心出汗,在迫近目标的时刻,他听见禾打了个响舌,鸣镝一般,是刀剑出鞘,是山崩地裂的号角。

大泽尽头随着禾口腔的击发音,挣出一把可怖的皮贴骨,它从地下钻出,遮天蔽日,白绛锦难以看全那个狰狞怪物的面目,只觉得实在庞大,打横平放的话,剪影都蜿蜒如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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