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周瑞芳论说护理师
周瑞芳论说护理师
深冬时节,上海县城的一座宅邸里,内院屋子里有两个女子正在咯咯乐着说话:
“瑞姐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当时听说你在洋人的医院里,把肚子打开了,把我吓得,连着做了几天的噩梦,后来本想去看你,可是那时候我刚刚也生了,月子里过去不方便,便一直等到如今你回了家,才过来看你。”
对面那女子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可不是么,当时把我也吓得半死,本以为就活不成了,哪知竟挺了过来。真妹妹,你当时也是拖过了日子?”
“是啊,本来是九月底,硬是拖到了十月中,这小家伙可真是能赖着她的娘哩!”
“我们当时约好的,如果生的都是男孩,便让他们成为兄弟,如果两个都是女孩,便结为姊妹。”
她的朋友接口笑道:“倘若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呢,便做成了夫妻!只是如今你我生的都是女孩,便作姐妹吧,这样也好得很,今后闺中可以常常来往,不会寂寞。”
然后便又说起这一次的手术:
“姐姐如今可是大大的出名,听我们老爷说,上了报纸呢!”
“可别提了,到了要出院的时候,非说要给我照相,我本来说不照不照,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照相的?可她们一定说要‘留念’。我想倘若是继续推托下去,难免给人小瞧,以为我们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小家子气,还当时照相就会把人的魂摄了去,让洋人笑,给我们大清国丢脸,所以也就摆出样子来,就那么大大方方给她们照,有什么可怕?果然,看到我端出那样的架势,洋人的医师护士都夸赞说好呢!”
说到这里,她便有些得意。
对面的人笑得愈发畅快:“得说姐姐的那张照片,着实有气派,我们老爷就说,不愧是诗书人家出身,对着那个伸出来的炮筒子,是恁么稳稳当当的,寻常的男人都做不到呢。姐姐这一回上了洋人的报纸,可是给我们大清大大地争了脸面,那班洋人也不薄我们大清无人了,看看如今又打成这样,广东那边乱得很,听说那英国和法国的火枪队已经上了岸,打进广州城了。”
好友上的是洋人的《北华捷报》,自己的公公一向标榜新潮有见识,他做生丝茶叶的生意,和洋人也有来往,更不用说自己的丈夫还是买办,所以对于洋人的东西,没有那么大惊小怪的,这一回好友的生产成了新闻,自己的公爹一向不买洋人报纸的,因为看不懂,这一回也买了一份来看,一张报纸就只看那张照片,本来是有些不屑的:“妇道人家,不知自爱,抛头露面,给人家刷在纸上,成什么样子?人明明活着,倒好像弄了个牌位。”
然而过了两天听到大家都在夸赞,说有胆量,这一下给洋人都见识了中国人的胆识,公公的话头便转了方向:“这回可是给洋人见识见识我中华之人,不是那么畏刀避剑的,男人在战场上是不争气,然而这面子女人在产床上都争了回来,把肚子破开,哪个敢?我那贤侄媳妇好样的,这一下洋人可不敢看轻我大清国了。这一张报纸,一定要好好珍藏,流传后代子孙,让他们都看看先辈的胆色,千万不能忘记啊!”
于是本来是挽救生命的手术,给硬生生往武士道的方向解读。
“要说我们大清国,能人着实不少,我自己是算不得什么,可是在那里作护士的练姑娘,真真的有本事,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把什么都给人讲清楚了,她虽然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可是生孩子的女人要留神些什么,孩子又要怎样照料,全都清清楚楚!手上又那个利落哦,我那‘麻药’劲头过了惭愧,起初一直当做是蒙汗药,后来才晓得应该叫做麻醉剂,肚子上那疼,切开一个口子,怎么能不疼呢?练姑娘便过来给我扎止疼的针,一下子就扎了进去,啊哟哟,我都不忍心看,不过扎上之后确实倒是不疼了,只是这针不能多扎,练姑娘说了,扎得多了容易上瘾就是吗啡啊,让我把精神转开些,尽量忍忍,听说我的肚子就是她给缝上的呢。我后来能下床,在屋子里实在待闷了,两个丫头扶着我出去,看到她到处忙,遇到的没有不说她好的……”
她那朋友听到这里,一颗心登时翻腾起来,暗道:“练姑娘,练护士,就是她,差一点成为自己的小妈。”
这两个人正是周瑞芳和她的闺中好友祝海真,她们两个乃是表姊妹,从小就要好,出了阁之后好在是在同城,仍然可以时常见面,这一回周瑞芳剖宫产,祝海真分娩后身体恢复,便过来探望,而祝海真刚好是崔家的二少奶奶,只是崔知事要讨练彩师作填房,因为丢了脸,风声便没有外传,所以周瑞芳竟然不知道。
对于自己的公公要续弦这件事,祝海真自然是知道的,也晓得他是想要找上洋人医院里的那位华人护士,对于公公的这个主意,祝海真是打心眼里不以为然,她与丈夫情意很好,所以便能够说一些心里话,背地里悄悄地说:“已经这样年纪的人了,还不注意保重身体,非得要娶这么一个年轻的太太进来做什么?爹爹日常有我们侍奉,还嫌不够么?”
她的丈夫说起话来就直率得多了:“那么年轻的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除非她是有病。倘若她生了儿子,爹爹偏心小儿子,难免要多分家产,就算是个女儿,也得给嫁妆,我们分到的难免便摊薄了。她在外面当护士,什么事情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最会哄人,她每天陪着父亲,就在父亲枕头边吹风,兴许竟然让父亲把我们都疏远了,老头子的家私,不知有多少要偷偷弄到她自己手里去。况且又不是姨太太,乃是正正经经的太太,虽然是填房,毕竟是正室,我们几兄弟虽然可以联手,要对付她也有点麻烦,名分在那里摆着,过了门就得跟她叫妈,倘若不然,老头子是个要面子的人,小妈再一哭一说,真把他逼急了,把家法请出来可是麻烦。真真是离谱,找那么小年纪的来,听说比我还小了两岁,我跟她叫妈,我叫得出吗?父亲毕竟年纪大了,办这样糊涂事,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当时本以为这亲事一说就成,毕竟当护士也挺辛苦的,虽然说出去倒是风光,尤其还沾着洋人,便如同镀了一层金一样,本来“三姑六婆”很给人鄙视的,哪怕是产婆,人家用着她们,却也看不起,那位练姑娘,认真推究就是药婆产婆一类,只因为是搭上了洋人,便不同了,不叫“产婆”,叫“护士”,登时便抬高了一层,与钻在各处弄堂里、鬼鬼祟祟的三姑六婆不一样了。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好人家的女儿,哪有一辈子干这个?不是归宿终身的正途,最后少不得要嫁人,二十一岁着实不能再等,纵然按西洋计算年龄的法子,二十岁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前途真的黯淡,而倘若她有心安身立命,其实自家的公公还算可以,年纪虽然大些,但有官职有家业,为人也不是很横暴的,很讲风雅斯文。
自己的婆婆这些年能把公公克制得服服帖帖,诚然是婆婆厉害,不过公公的性子也确实算是好的,面对太太只是一味囫囵,尤其是爱学贾宝玉,这个年纪也是风花雪月,满脑子都是话本中的旖旎情节,玉女金童,听说练护士人很俊秀的,倘若又是聪明伶俐,定然能把老头子哄得一个愣一个愣。
祝海真自己琢磨着,在那位练护士而言,最为烦恼的倒是崔家这一群儿女,她若是真的过门,这些孩子都不是她生的,纵然亲生还要藏心机,更何况全都是前房留下的,简直两国交兵一样,几位少爷当然是不会对她有什么感情,斗起来的话,少奶奶们也要加入进来,各自与自己的丈夫连成一气,甚至就连已经出阁的两位姑奶奶,只怕也要参与娘家的春秋战国,都不是省油的灯,到那时真是麻烦。
所以祝海真偶尔站在练护士角度考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