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台湾来的。」
我被安排在拨放爵士乐的会客室里等候。不到五分鐘就来了一位西装笔挺、态度大方的男人,笑容可掬地邀请我上楼。这人的身分应该不低,我注意到接待小姐以相当中国式的鞠躬向他行礼。这人在电梯里用不太流利的国语对我说,葛先生原本正在开会听说我来了就立刻中止会议,还强调台湾来的客人非常重要绝不能怠慢。难怪爸爸一听说葛老大生病了就想来美国探望,他俩的感情的确挺好的。我想到妈妈住院的时候爸爸都不曾去看过她。
到了十八楼,推开满是龙纹的核桃木大门后就看见「总裁」办公室。室内的装潢虽然点缀些中国风格的元素,例如木稜供桌上的玉观音,墙角水仙与剑兰摆在一起,凤还巢图案的刺绣作品怪里怪气悬掛在墙壁正中央,但基本上这还是一间彻底美式的办公室,只是彰显主人想强调自己中国血统的意图。
豪迈的大办公桌后方坐着一位五十来岁模样颇精悍的男子,一见到我便笑着起身招手。
「欢迎!黎先生的公子大驾光临,怎么不让我派人去机场迎接呢?」男子与我握手时似乎刻意地摇晃,感觉有点热情过头。
「我这次来是想拜访葛先生。」
「找我有甚么事呢?」
「阿,不………」
男人迅速倒了两杯威士忌,端了一杯交给我。
「你不必说我也猜得到。想必是黎先生对于有关港口扩建的投资计画有兴趣吧?上次我派人去台北说明的时候他的反应还很冷淡,害我以为这件事要告吹了,哈哈!这下好了,派大公子过来显示黎先生十分重视我们的合作关係,这值得庆祝。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黎少白。」
「我们亲热点,就叫你少白好了。说起来咱们都是自家人哪!你刚出生不久我还抱过你唷!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有二十一岁了吧?」
眼前这位「葛先生」似乎误会了。我急忙说明:「抱歉,我不是代表我爸来谈生意的。」
「哦?这是怎么回事?」对方望着站在一旁的白人,就是带我上楼的那位绅士。他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是我母亲派我来的,有点事情想当面请教葛先生。」
「要问我甚么事?」
「呃,我说的是『葛然』老先生,葛老大。」
「原来……我是葛进武,葛然是我父亲。他不在这儿。」
这位「葛进武」先生忽然歛起了笑容回到办公桌后方坐下,把脚抬到办公桌上。那付倨傲模样大概才是他平时的样子吧?
「所以说,黎先生没有派你来谈港口投资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我来。」
「嗯……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没甚么好说了。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不参与投资的话到时候一定会影响他的股权,米尔顿先生那边也会很不高兴。严重的话rc公司的董事席位可能会保不住,你叫他想清楚。」
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甚么。爸爸生意上的事我一向没兴趣,将来也不打算接手。
「哼!请了多少次都不肯来,一听说老傢伙出狱就巴巴地派儿子来请安,甚么意思嘛!不是我自夸,你爸缩在台北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现在东岸这边是我葛进武当家是我说了算,明白吗?就是米尔顿先生也不敢看不起我。你叫黎泰不要太目中无人!」
「你说的我会转告他。不过我这趟来是想见葛老大,麻烦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他。」
葛先生转向巨大的落地窗,大口喝着手中的威士忌,过了好一会儿才用英语说──
「菲尔,麻烦你派人送黎公子去我父亲那儿。我还有会要开,不送了。」
这人似乎完全是个生意人,对于生意以外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千里迢迢来向他垂死的父亲打听事情,为甚么不问问是甚么事呢?
我是在纽约出生的,满周岁前就举家搬到台湾。这人说他小时候曾经抱过我,那时他三十岁左右应该是爸爸的事业伙伴。听说当年他们一帮人感情非常融洽,也许是因为时空远隔交情也淡了,如今除了生意以外已经没甚么交集,从他的话中听起来似乎连生意上的合作也渐渐出现问题。
我忽然想到妈妈问题中的「j」,这人是否也认识j呢?正想顺便打听几句就看见葛进武正在点燃雪茄菸,从他使劲吞吐的动作看得出他很不耐烦,于是打消念头,还是亲口问葛老大算了。
菲尔──应该是葛进武的助理──一位态度十分谦和有礼的绅士,离开葛总裁的办公室之后他带我去员工餐厅吃饭。虽然是员工餐厅却媲美顶级饭店,还分为中式与西式两间,还有专门招待的华丽厢房。菲尔好几次向我解释葛先生因为公务繁忙因此招待不周,向我致歉。
从菲尔的描述中大约能揣摩葛进武的心情。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葛老大坐了二十年牢,家族企业几乎全是葛进武一手打理的,有说不尽的血泪史。当年因为几桩贿赂联邦官员的丑闻,政府誓言打击黑帮势力,fbi使出一切甚至包括不合法的手段对付他们。在葛然被捕入狱,爸爸跑到台湾后,其馀的党羽也死伤惨重,纽约的华人黑帮可以说彻底瓦解了。葛进武在弹尽援绝的情势下几乎从瓦砾堆中独力撑起局面,不但要摆平过去许多江湖恩怨同时又要发展合法的事业,又得与山姆大叔重修旧好,可以想像其中的辛酸。一旦事业有成那些江湖人物又纷纷聚上来要求分一杯羹,每个都摆出「葛老大的好兄弟」的姿态,碍于情面又无法拒绝。他大概觉得父亲代表着那段尘封的却又阴魂不散的难堪岁月吧?
饱餐一顿也听了许多故事之后,菲尔派来了一辆黑色大礼车专程送我。虽然葛进武懒得理我,但菲尔显然不想让他的「总裁」失了面子。
司机一直开往郊区,让我以为葛老大是住在郊区的医院或者私人别墅,没想到终点却是机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位老先生并不住在纽约,而是距离纽约一千英里远的威斯康辛州。菲尔安排公司的商务专机送我过去。
半个月不到居然跑了这么多地方。我心想等这事儿告一段落一定要好好休息,最好是有沙滩有比基尼美女的地方。
想起小海。
她应该已经开学了,此时正在课堂努力抄写笔记或者努力打瞌睡。她要是知道我来美国不知道会有甚么反应,会埋怨我不够意思没带她一起来吗?会吗……
康海伦和我一样也是在纽约出生的。她爸和我爸当年都是葛老大的手下,一个团伙里的兄弟,只是我爸爬升得太快最终成为实际的大当家,葛老大则变成没有实权的「精神领袖」退居幕后。小海的爸爸一直是我爸的得力助手,到台湾以后才自立门户。
那些陈年老事我和小海都略知一二,却也都没甚么兴趣。尤其小海对黑社会特别反感,讲到这些事她的评语都是「下流」、「没格」之类的──虽然如今的康叔怎么看都是个老实守法、带点书生呆气的翻译社社长。
记得那年小海告诉我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决定再也不要回那个家。至于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她不肯讲,只说她爸妈打死不承认还一直说是她误会了。我当时没有追问也没有说「搞不好你真的误会」之类的话,因为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从小就和康叔康婶不亲,一块儿长大的我是相当瞭解的,那种亲子之间的微妙关係有时无法明确地说清楚,只有长时间相处才能感觉得到。奇妙的是,小海见到我妈的时候常露出那种女儿撒娇的表情,虽然她们不常见面。
曾经猜想过小海的亲生母亲会不会就是我妈?那我们就成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