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有很多女朋友吗?」
「没,打从和你分手后就没再交女朋友了。」
「骗人的吧?」
「是真的。」
「不会是因为我吧?」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为甚么,忘不了你。」
姜珮的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以一种不容狡辩的姿态直射出无声的质疑。在这么唐突的注视下我不能有一丝犹豫。
「不信吗?」我向前一步牵她的手,以最温柔的角度。她没有抗拒,却将眼神移开,话题也移开。
「你是来逛街?还是打算买甚么?」
「想买些秋冬的衣服,最近天凉了。你呢?有买东西吗?」
「还没看到喜欢的。」
「走吧,陪我吃顿饭。」
离开百货公司,我和她步行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她点了寿司,我也点了寿司,还要了一壶冰镇清酒。这家店不算高级,倒也不是那种会衝着客人像神经病似的高分贝嚷嚷「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烂店。我考虑过带她去高级餐厅,但那样似乎有点太造作,暂时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直到清酒送上桌,我才松开她的手。姜珮的脸上始终淡淡的,淡淡的粧、淡淡的愉快。
「前些日子我去了美国一趟。」我说。
「嗯,听小海提过。」
「去探望一个老人家,我爸的老朋友。他告诉我很多当年的故事,就是他们那一代的恩怨,充满张力的情节好像电影似的。」
「哦?有趣吗?」
「也没甚么。总之就是有些人伤心,有些人死了,还有一些以为死了其实还没死的人。」
「听起来真有点像电影桥段。」
「是啊,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只是老头子哄小孩。」
「哄你可不容易。」
听到美国的事她依然不动声色,那一秒鐘开的窗被封闭的严严实实。我想再这样试探下去只会让她更加防备。
「如果你愿意,会知道我这个小孩多容易哄。」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趁着斟酒避开她的目光。
「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哄过你,现在更不会。」她接过酒来一口喝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甚至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认真。
「我知道你这人总是很有效率的,甚么天凉了来买衣服,好巧唷就遇到了我,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这个嘛………」我故作尷尬状。被她识破是好的,我原要她知道我的故意。
「你又何必找我呢?我都已经跟小海在一起了,是你要我们在一起的。后悔了吗?」
「嗯。」
「可惜,晚了。」
「真的爱上了?」
她没回答我,伸手接下厨师端来的凉拌牡蠣,低着头逕自吃起来。店里客人不多,有一对男女低声交谈好像有点严肃的话题,还有个穿西装貌似上班族的男人边吃生鱼片边阅读报纸。女服务生专注地观赏水族箱里的黑鯛,用手指戳着鱼缸玻璃却完全无法引起鱼儿注意。等我将目光重回姜珮身上,她已经吃完那碟牡蠣了。
「真的爱上了?」我又问一遍。
她用纸巾擦擦嘴,以彷彿评论菜餚的口吻说:「怎么说呢……三年前来台湾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遇上你,遇上小海。人生好像偶尔就会这样,某个时刻突然来到,突然就不一样了。还记得那天吗?三个人一起去海边玩,就是那样的时刻。在那之前与在那之后相当明确的分为两个阶段,没有过渡期,没有缓衝,没有重叠………也许有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中山北路往南走,忽然就变成中山南路了,那么两条路交接的那个十字路口究竟算中山南路还是中山北路呢?明明是一条又宽又平坦的马路,每天几万辆车子经过,却说不清楚它的路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你今天经过那儿,你只会说我经过了中山南路和中山北路,完全不提那个路口,彷彿它不存在似的。如果两条路是紧密连接而没有任何过渡的阶段,那么交界线又该画在哪里呢?很大的十字路口耶!」
「不奇怪啊,那条路不是没有名称,它就叫『中山南北路交叉路口』。如果你在十字路口中央被警察开了罚单,罚单上写的违规地点应该也是这个……大概吧。」
「所以它的名字就是它存在的状态?好比我的名字不叫姜珮,叫『黎少白的前女友』?而你的名字叫作『姜珮的前男友』,然后我又变成『姜珮的前男友的前女友』……」
「照你这么说是有点奇怪。」
还是不太明白她想说甚么。或许她想说的不在于「说甚么」,而是「我们正在像一般人那样吃饭聊天」这件事?
「正因为奇怪,所以弄不明白。然而即使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你越过那个路口就来到中山南路了,不会因为不明白这件事就搞不清楚自己正走在中山南路上,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很明确的啊!」
「就像你现在的状态?很明确是『康海伦的现任女友』?」
「很明确。」
「不能带你走往另一个路口?」
「不是不能,是不要。」
我握住她的手,从她的掌心传来微微一震。再一次窥见些甚么。
打算用熬不住百般思念、突然感情溃堤式的动人告白,对她说:「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了,无法停止,再也无法压抑………」却好像身体里某个机件卡住似的,没办法流畅地说出口。
我忽然想起「夏晓天」这个名字,背脊发凉。
「还能再见面吗?」
挤了半天才挤出这句,但姜珮没有回答。
在那之后我们又见了三次面,每次时间都很短,都是她主动表示该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担心小海起疑,她的回答并不是「有甚么好怀疑,我们又没干嘛」,而是直接承认自己担心。
「绝不能让她知道我们见面的事,答应我。」她郑重交代。
这是不是间接表示她对我仍有情意?暗示「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想伤害小海」。每次见面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总有几次偶然触动恋爱话题,或者说「恋爱式的话题」。我小心翼翼的栽培那种子,期待看见开出怎样的果实。
会是怎样的果实呢?这个冷酷的女人会不会真的爱上了我,在爱情冲昏头脑的情况下不小心说出我想知道的事?又或者她故意让我以为爱上了,正在一步步引我跌入某个陷阱中?我的下场会不会像夏晓天那样?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试一试。
第四次见面,我和她约在「uni」。四个多月前和她初识的那晚,我在这儿喝到烂醉被她带回家。想起在一起那两週的时光,我的确是快乐的,几乎以为自己深深坠入情网,当时的强烈情感一直留在记忆的库房中,被贴上相当特别的标籤,偶尔经过打开门瞧瞧总是一再感到心绪颤抖。
当时为何忽然抽身离开?为何感到莫名的强烈的不安?也许可以归功于我发达的第六感,在无意中窥探到姜珮的邪恶本质因此落荒而逃?又或者我的离开只是单纯出于对爱情的恐惧,潜意识排斥让自己沉入幸福的牢笼,那样的话,我等于被自己的颓废拯救了,就好比身体太差而被免除兵役却因为不必上战场而保住一命,那些身体好的反而被自己的健康害死。
这些想法是不能说的,说出口的是「分手让我不断悔恨,整颗心被思念给淹没,几乎灭顶,直到再见到你才又开始有了呼吸……」我总能把这类肉麻的语言说得很动听,听起来就像三岁孩子似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