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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裳站不稳,扶着膝盖蹲到地上,推开赵睦想要来扶的手又两个掌根抵住额头,难受着喃喃低语:“我结草衔环报恩情,必与翁桂好好相处,嫁好人家,过安稳日子,叔父婶母不担心,哥哥不必担心。”
“喝点酒就开始讲疯话,跟谁学的臭毛病……”赵睦听不得这些话,过来捂住阿裳嘴,另个胳膊一揽,半裹半挟把人提溜起。
走不成,只能弄回那小平房里。
赵大公子是个爱刨根问底的强种,研究学问如此,真实日常生活里某些时候对某些人亦然。
次日大早,天始蒙亮,吴子裳口干舌燥浑身汗从纷乱梦中醒来。
睁眼看见赵睦坐靠在土炕头,手里拿把蒲扇,脑袋后仰靠墙上睡觉,或许可以说赵睦只是在闭目养神,因为吴子裳只是打个哈欠的动静,赵睦这边先是手中蒲扇轻轻给吴子裳扇两下风,人随后睁开眼。
形状好看的眼皮要垂不垂,目光落过来,带着几分汗湿意。
吴子裳依稀记得,睡觉时有人在旁给自己打扇子,几乎扇整宿,没蚊叮咬,也没平时睡觉那样热。
“醒了啊,”赵睦指节骨搓眼角,低沉嗓子气音沙哑:“昨个夜,为何反覆说没哥了?”
“喝醉,说胡话。”吴子裳重重清嗓,头脑昏沉。
躲开赵睦从土炕另头下去,鞋子工整放在炕边,不用猜就知不是吴子裳所为,她的鞋从来随便甩,保不齐一只在炕边,另隻就被她上炕时顺便甩去了门口。
“兄长出去吧,”吴子裳低头穿鞋,挽起耳边碎发道:“我要换衣服了。”
“……”赵睦用力朝自己扇两下风,丢下蒲扇出去。走路姿势似有些不太得劲,是腿脚在发麻,连后背亦然,炕头坐整宿,通身不舒服。
自己麻着腿时,赵睦想起儿时阿裳腿麻。
彼时五岁小丫头踉踉跄跄从屋里跑出来,哭着扑进自己怀里求助:“哥哥哥哥,怎么办我腿好像坏了,里头乱七八糟哩,像是花椒跑进去了呜呜呜……”
童言童语逗得院里主仆们哈哈大笑。
往事随风,赵睦迈出门槛带上老旧的木板房门,背对屋子站门前,抱着胳膊黑个脸,像门神,稍微偏头问屋里人:“为何忽然搬出家里?”
屋里窸窸窣窣响,俄而传来回答:“给叔父婶母造成麻烦,我很抱歉。”
赵睦问:“是我哪里惹你不快,说出来,好好聊,不兴闹这种闷气。”
“没有闹闷气,只是我想看看自个儿能活成什么样。”
赵睦问:“土平房,灶台上连口干净水都没有,饭食隻俩硬窝头?”
吴子裳反驳:“难道你人生刚开始读书就是第一名?”
“吴子裳,我新到衙署押班,当差很忙,”赵睦平静道:“这就要抓紧去点卯押班,向晚我会再来,想好喽跟我回家。”
话毕,拔腿就走。
走出半射地,吴子裳衝出屋来,隔半个空旷仓房院道:“请兄长尊重我决定!”
赵睦转过身,背对耀目初光,同样隔半个院子看阿裳。
吴子裳逐字逐句道:“当初不让我读女德贞烈是你,让我莫学别人隻知安居闺阁是你,引我学数农科典见识天地广阔也是你,你最不该反对我。”
见赵睦闻得此言神色平静,吴子裳干咽两下,继续道:
“兄长给机会,让我畅游藏书楼里浩如烟海的经史文集,遍尝汴都城里天南海北千万珍馐佳酿,春时采花,夏夜观星,秋日耕种,冬雪江钓,我见过图册上绘製的所有星宿,会测山之高会约水之深,浅懂八卦周易,甚至不惧问脉书药笺,兄长从未说过我是女子就不能如何如何,我所欲事,凡法度之内兄长从不约束,此般人生之妙,别个人或永远不会懂,兄长又怎会不知?
我从非安于家室惟父兄言听计从的乖乖女,兄长养出这般一个我,而今却当真要,要重新把我塞回闺阁去么?!”
赵睦静立原地与阿裳对视良久,也沉默良久,那张总是不动声色的脸仍旧平静,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而吴子裳就这样静静等,等着赵睦给回答,又片刻,赵睦两手用力搓把脸,眼睛酸涩。
诚然,当年是自己让启文带阿裳到生意场上耍,起初只是自己离开家,怕阿裳无聊,遂给阿裳找点事做,让她多出去见识见识不同人和环境——也就是俗话说的“见见世面”,没想到这丫头对做生意上了心。
听启文说阿裳在这方面有天赋有头脑,看事情透彻,虽是女娃娃,跟他上酒桌从来不怯场,启文曾调侃说,“赵睦着实养出个好妹妹,咱大伙儿谁不羡慕?我妹要有阿裳一半本事,我睡觉都能乐醒!”
是啊,阿裳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虽正经夫人长辈们提起开平侯府时,偶尔会挑剔说世子东院那丫头“太野”,但同龄们谁不羡慕赵睦有阿裳这般优秀妹妹?
小小年纪,小小年纪做到这般地步,已是国朝绝大多数女子用尽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赵睦,赵睦你很该自豪才对。
“抱歉,抱歉阿裳,”赵睦诚心道歉,重新走回来立到吴子裳面前,活动两下僵硬酸疼的肩膀道:“近来差事忙碌,是我态度不好,本昨夜已经想好如何与你沟通,不知为何早上同你一说话脾气就上来,抱歉阿裳,是哥哥的错。”
这几日跟魔障了般,衙署里文山会海压到她这个新来的“状元郎”头上,回到家又听说阿裳无缘无故从家里搬出去,登时满腔怒火,此事若换作是别人,哪怕对方离家出走出家当道姑哩,赵睦也不会如此失态,或者说是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