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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睦关紧水间门,背靠门板,仍能从丝竹声中听见猴惨叫,以及餐桌前众人对这道菜跟风拍马的大声吹捧。
当时高仲日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因吐得太厉害,还是受不了那道所谓的菜。
见赵睦看自己,高仲日自嘲一笑,眼底猩红:“人真虚伪,多少飞禽走兽都成了盘中餐,此刻不过是看个热油浇活猴,就被吓成这个样,你见笑。”
听花萼楼伙计说,那道菜名不在水牌上的滚金猴,价格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钱。
一道菜十几万钱,让赵睦想起前几日她独个上南市转晨市。
从这头走到那头,她见过年轻妇人站在鱼摊前,背上背着五六个月大的娃娃,低头来回数口袋里的铜板,犹豫要不要买那条因为死亡而低价处理的小鲤鱼;
她见过花甲之年的老翁蹲在角落里售卖面前破布上整齐码摞的青菜,问之,两文一斤,卯时不到下地新鲜采,早饭来不及用又赶着城门开进城来卖,肚中饥饿时便啃两嘴饼喝两口冷水裹腹。
等待售卖之菜的菜根上,所带的少量泥土尚且新鲜,足证明菜够新鲜,老翁没撒谎。
因还要顺便去趟凌粟家中看望,赵睦遂将菜悉数买下,统共十斤重,装满满一大袋子,统共十斤,价值两个钱。
赵睦给了枚五钱,提着菜转身离开,老翁摸遍全身,不够找零,又急忙找隔壁菜农借钱,凑够三个钱追出来,硬把找零塞进赵睦手。
老翁用指甲缝里沾满泥土污渍的粗粝手,轻拍赵睦肤色白皙骨节分明的干净手,说:“好后生,挣钱不容易,咱不能沾你光哩。”
两个钱,十斤菜,装了一大包,卖菜翁高高兴兴收拾东西转回家去,赵睦握着那把一文一文串起来的碎钱,背着十斤新鲜菜,满心酸涩重新走进人群中。
历史绵延三千年,兴衰百代轮替更,吃苦受难之人是老百姓,从来只是老百姓。
大周富,富者累巨万;大周贫,贫者食糟糠。钟鸣鼎食的统治者高居云端,安享富贵荣华,早已忘记贫穷与挣扎的真实样子。
富家子弟吃啥有啥,农家子弟有啥吃啥。
寻常百姓若是路上驾车不慎撞死个世家小孩,撞人者无疑得以命偿命,甚至全家遭到牵连;若换成路上驾车撞死个农家子,赔个十两白银便能很好了事。
以前念书时,夫子尝讲汉,有句话深深烙印赵睦心中,曰:国恆因弱灭,独汉以强亡。如今局势变化莫测,富裕如大周国,若不想亡国灭种,便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赵睦?”耳边依稀传来低低呼唤,听到赵睦耳朵里时似隔着层水,沉闷难辨,赵睦回过神,忍着不舒服寻声看过来。
对方眼角泪痣朱红明艳,是吴子裳。
“阿裳,阿裳呐,”赵睦牵起阿裳手,头疼欲裂,另隻手用力捂住了眼睛,如泣如诉:“该要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吴子裳小日记:
本是和启文阿兄一道来这里和生意伙伴吃饭增进关系,意外听说赵睦在,好奇心起,我过来看,看见赵睦吃醉酒,也看见赵睦心好苦。
43、
次日里,赵睦醉酒没能按时起来去衙署点卯,不听带回消息与好几摞公文,道是阮郎中说今日太过炎热,遂上报工部总衙,向岳喜锋侍郎给大家伙申请来一日居家公务。
水部衙署里隻留两位值差之人,以应对些许临时事。
其实都是扯淡,赵睦笃定阮唐两位上司定是昨个夜耍得太过火,今个起不来床,找借口不想去押班罢了。
其蓁院陶夫人还在卧病中,赵睦既在家,收拾妥帖后,搬公文去其蓁院做公务。
“儿”大避母,赵睦在屋子中间那扇隔日头的屏风后做公务,身旁小冰鉴悠悠散凉爽,陶夫人靠坐在屋子那头床榻上,拔步床前也有张屏风隔断。
陶夫人闲不住,坐靠在床头纳鞋底,她总是在纳鞋底,犹豫良久后问赵睦,“阿裳那边,近来如何?”
“她安好,”赵睦背对这边而坐,书写时稍微歪头,行笔不停道:“母亲再坐会儿,就快到吃药时候,您吃了药再躺。”
陶夫人习惯性用鞋锥子去轻骚头,抬起手发现头上戴着绣花宽抹额,作罢,道:“阿裳性格活泼,外头人不了解她,每每提起则多会指摘挑剔,倘你在外无意中听别个提起阿裳,无论对方作何评价,母亲都希望你能正确看待。”
赵睦回答声不紧不慢穿过屏风,响在宁静祥和的屋里:“母亲放心,儿自然清楚阿裳,不会因些流言蜚语而误会她,倒是那翁家子,他似乎对阿裳做自己喜欢之事有意见,道是不喜欢阿裳抛头露面。”
而今环境下,女子确实较少有亲身出面做生意的,尤其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世人对女子,总有许多不可理解之要求,还美其名曰道德礼教。
这也非赵睦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阿裳有事全然不给家里人说,目下看着与翁桂相处和谐,倘有朝一日两人间出现分歧活争执,则家里人看在他们平时相处关系上,必定会劝阿裳忍忍,让阿裳担待担待。
不可以,没理由让阿裳在男女关系中成为担待忍让的一方,只要阿裳没做错,赵睦不会让阿裳低下头去学迁就,别说对方是门庭高于开平侯府的翁国公府,便对方是王子皇孙皇亲国戚,赵睦照样不会让阿裳在这上面去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