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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寨里来了新面孔,还是人人腰间带刀的公门,成年人还算淡然视之,而那些连镇衙差役捕快都没见过的小娃们个个好奇,第二天白日围在董黑才家外叽叽喳喳探头探脑,董黑才家儿子们在小孩儿堆里备受关注,吱哇叫唤起来几乎要翻天。
赵睦在屋睡觉,被吵醒,翻几个身睡不成,刚抱着头坐起来,便听隔壁屋门猛开,传出某位工部同僚一声睡眠不足的暴躁怒吼,地道的汴都腔调:“阋谑啥阋谑?!再阋谑给你们关小黑屋,上外厢耍去!”
赵睦也开门出来,给小娃们扔过去几个铜板,让他们上外头耍去。
小娃们对男人的怒吼置若罔闻,反而是拿了赵睦的钱后高高兴兴离开,院子里没了人,昨夜当差的公门人都在睡觉。
工部同僚呸地往远处吐口痰,道:“小王八蛋们欠收拾,你这回给钱,下回他们就会用这法子来向你要钱花,狗崽子们,心思恶的很!”
赵睦单手搓脸,另手一摆手,“不打紧,不妨碍兄弟们休息就妥,你也快回去睡。”
“谢了,三元郎。”同僚略略给赵睦抱个拳,转身回屋。
不知何时起,“赵三元”这绰号从背地里叫到明面上,旁人如此当面唤了,赵睦便大方应,大家与这位虚岁弱冠的三元郎相处,其实整体都还可以。
这厢里,赵睦有些头重脚轻,看见头上天大晴,心里也是高兴,正准备也继续回去睡,西边石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唱腔,断断续续。
那调子似乎有点耳熟呢。赵睦停步凝神欲继续听,石屋里却再没其他动静传来。
好似董黑才也听见了,从正屋里出来,抬头先看的院子东边,发现那个人高马大相貌甚俊的年轻人站在屋门口。
董黑才走过来,站台阶下抱拳大声道:“疯子发疯,打扰官爷休息,草民给您道歉了。”
“董大哥言重。”赵睦貌似顺嘴一问道:“不知我们那位小高同僚,您可曾留意到?我没见着他。”
“这个……”董黑才有些为难:“官爷们才来,您诸位人又多,草民还没闹明白各位贵姓。”
“如此,”赵睦点头,面皮上浮起几分微微笑意,“鄙姓赵,您有事喊我就是,既找不到小高,我先回去睡,昨个夜差,太困。”
董黑才有些诧异问:“昨个出去当夜差的人里,似乎没见到赵官爷,哦,您长的好看,草民难免会留意到。”
赵睦还是微笑,瞧着亲切和善模样:“我守设备房,外头蚊多,昨夜守在屋里。”
寒暄罢,董黑才没再说啥,赵睦继续回去睡,只是越想越觉得无意间听到的那两声唱腔有些耳熟。
可是那调子在哪里听见过呢?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赵睦想,要是对方再多哼两句,她应该就能想起来,自己记性一直挺不错哩。
石屋那边却是再无动静,而董黑才对石屋的戒备心也让人不断生怀疑。
直到第三日,傍晚,转正常上渠做事的赵睦,与同僚们脏手脏脚回到董黑才家,董黑才不在家,让村长叫去了,赵睦去厨房拿水瓢,碰上董大娃在往个乌漆麻黑的脏小瓷盆里舀东西。
赵睦瞧两眼那汤汤水水黑啦吧唧的东西,顽笑问:“猪食还是鸡食?”
其实董黑才家不养猪也不养鸡,他家平日连人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剩饭剩菜养鸡养猪。
那董黑才是个懒汉,加上人小力单,整个好吃懒做,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山田都被他撂了荒,嘴边常挂着几句话之一就是:
“等娃娃们长大,一个人一天便是隻挣十个钱,六个人就是六十个钱,十个人就能给我挣一百个钱花,只要生儿子多,我眼前的困难就都不算困难。”
不料董大娃回道:“这是不是猪食鸡食,是饭。”
赵睦惊呆:“谁吃?”
董大娃:“疯子呀,她吃这个,爹说给牲口吃啥都是浪费,剩饭剩菜用水泡泡给她便行,不过疯子饭里头有红糖,爹让给加的,疯子不久前生六阿弟,爹才让给加红糖。”
来此三日,赵睦头回亲眼见到董家给石屋送的饭菜,甚至那不能称为饭菜,那叫泔水。
“三元郎?”等着冷水衝洗的同僚们在院里唤:“找到水瓢没?”
“啊来了,来了!”赵睦应声,又深深看一眼那狗饭盆般的碗里所盛食物,抓起水瓢离开。
吃晚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董黑才还没回。
董家老姆让孙子去找董黑才,说是怕董黑才再在上寨同别人吵起打起,可见董黑才本质上也算个泼皮无赖,若非乡里乡亲本家宗族帮衬,他早不知懒死在何处。
董家大娃与二娃去找爹,素不出屋的半瞎董老妪的帮忙暂时照顾襁褓六娃,董家其他小娃在外疯跑耍,赵睦吃完饭,想起落黑时董大娃弄的泔水饭,趁夜色来到石屋前。
“哎?”赵睦把油馍和煮鸡蛋放到门洞前,蹲下来歪头朝里头问道:“你能吃这个么?馍馍。”
门后响起铁锁链轻微的哗啦声,须臾,一隻不像人手的手颤巍巍伸出来,颤抖着拿去煮鸡蛋,以及北方人才会吃的烙油馍。
公门人在东边屋檐下点有几盏照明风灯,赵睦借光看见疯女子手腕上铁环磨勒出的斑斑痕迹,以及掉完的手指甲。
“赵睦?赵睦!”副领队发现赵睦蹲在石屋前,连忙出声唤,带了两分轻斥与三分谨慎,汴都方言都飙了出来:“小王八犊子,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