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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田禹的中年汉子干笑了两声,面上有些赧颜道:“田禹嘴笨,绝不是这个意思,少将军心里明白就好。”
李长安拉下斗笠盖在脸上,默不作声。
田禹轻声叹息道:“少将军莫怪家父,宗家两个兄弟,一个至今膝下无儿无女,一个只有一女,若非当年我执意不再涉足奇巧之术,我那闺女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二叔孟解元痛恨北雍亦在情理之中,还望少将军多多包容。田禹知晓这话很是难为人,也明白少将军的苦衷,否则就不会上山讨打了。有时候女子比男子更懂世间冷暖,也更通情达理,孟姑是个好女子,此生能与她做夫妻,田禹很知足,既然她都开口了,田禹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中年汉子把自己说红了脸。
李长安坐起身,把斗笠扣在头上,问道:“那你女儿呢?”
中年汉子微微一愣,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石子,面色平静道:“家父其实已经给了少将军一条后路,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墨家弟子能走出长留山。”
那双丹凤眸子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下,良久,她才轻声道:“明白了。”
李长安站起身慢慢往回走。
中年汉子将石子丢入湖中,直到看不见涟漪,才起身跟上。
谁人知道,那些波澜壮阔之下唯有深不见底的漆黑。
孟解元是个蛮不讲理的老头儿,蛮不讲理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
李长安回到墨家堡的当夜,老头儿就将一把说是第五代北雍刀但怎么看都像破铜烂铁的次刀撂在她面前,然后大声嚷嚷着让她这个北雍王赶紧带上滚蛋。
李长安倒也好脾气的不计较,好整以暇的端着刀仔细打量,时而较量刀面平正,时而目测刀脊弧度,外行看架势多半会以为是个极为懂刀的大行家,但在孟解元眼里,李长安手中好似拿的不是刀,而是一位身段婀娜的小娘子。这让老头儿不由得肝火更旺,气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上前一把夺了刀,操着满嘴荆州乡音骂骂咧咧出了门去。可不多会儿,孟解元又回来了,他自己虽然两手空空,但身后跟着的三名墨家弟子怀里满满当当,进了门后就一股脑儿将形色各异的长刀短刀大刀小刀堆在李长安跟前,而且格外豪气的一挥袖,说任君挑选,一定挑到王爷满意为止。
站在一旁的田禹满脸无奈,隻得将目光转向妻子求助。可身为宗家独女的孟姑对此好似也有心无力,只是微微摇头。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以她现下的体魄而言,就算这般折腾个一旬半月都不带喘口气的。但年事已高的孟解元可不行,墨家弟子大都将毕生精力放在钻营奇巧术上,体魄与常人无异,能活到七八十岁这种高龄还能蹦能跳还得多亏了祖上传下来的养生门道,但也就比常人多活几年,没什么偏门左道。
田禹也不知这个在落雪湖边躺了一天一夜的女疯子作何感想,只见她耐着性子蹲下身,竟当真一把一把仔细挑选起来。夜已入三更,他小声劝慰妻子先回去歇息,实在不行大不了他留下陪着熬一夜就是。孟姑到底是个身子骨孱弱的女子,无奈看了丈夫一眼,悄然离去。
当三名墨家弟子第三次抱来成捆的刀具时,盘膝坐在高椅上的孟解元已打起了瞌睡,脑袋歪斜在靠背上,时不时点一下头。而李长安身后没瞧上眼的弃刀堆成了一座小山,且还在逐渐堆高。
田禹抬头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天亮了,正犹豫是继续相互煎熬,还是冒着挨揍的风险把老头儿抗回去歇息,那座弃刀小山终于不堪重负,乒哩乓啷散落了一地。李长安好似充耳不闻,仍旧不急不缓的挑三拣四。坐在高椅上孟解元吓了个激灵,险些栽倒下来,待他缓过神来定眼一瞧,脸色瞬时铁青,询问一旁站着的墨家弟子,得知已过丑时那张老脸上顿时就气出了几道褶子,但不知碍于脸面还是旁的,老头儿竟忍着一言不发。
田禹知道此时劝说已经没用了,隻得吩咐弟子煮些提神醒脑的茶水来。要说老头儿的强脾性,恐怕天下无人能敌,但古人言凡事皆有利弊,当年在第四代北雍刀的改良上孟解斗苦思冥想近乎耗费了数月的光景也没成效,甚至险些前功尽弃,若非二把手的孟解元牛脾性上来,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分昼夜苦心钻营,硬是在陷入疯魔之前将其攻克,便没有如今让北莽大军闻风丧胆的北雍铁骑。
神兵利器尚能给武夫锦上添花,更何况是寻常甲士,燕赦年轻时曾说给他三千手持北雍刀的骑军便能杀敌一万,但若是普通刀甲,骑卒本身能耐再够硬也只能以一敌二。在普通人手里,兵刃越是锋利无匹越能发挥出其本身的价值。这便是李长安无论如何,求也要求着墨家堡打造兵刃的缘由所在。但她明白,新刀铸成少不得孟解元这个刀走偏锋的奇才,故而纵使老头儿不给她好脸色,甚至百般刁难,她也得忍着。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小女子更有容乃大。
过了寅时,外头天色微青白。